沒有人再開口,場面頓時彌漫一股詭譎的氣氛。
斷邪向來與寧府交好,可仍是外人,看得格外清楚。
他離開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不問,是不會有人說的。然而,他能問嗎?有資格問嗎?
彷佛是看穿了他的遲疑,無涉輕輕開口,化解了他的尷尬。「師父,說些這三年來的游歷好嗎?這段期間我忙著家里的事,少有時間外出,怕是連外頭長什麼模樣都給忘了。」無涉微笑,與他對望。
誰都看得出,無涉這番話是存心化解僵局,她的腿從幼時就不良于行,哪有什麼機會外出呢?
斷邪豈會不明白她的苦心,卻也更加心疼。
很多時候,他會忘了她已是一個堅強到足以獨當一面的女子,不再是昔日那處處依賴著他、黏著他的小女孩了,也或許是因為她的獨立,讓他覺得她已不再需要他了,所以才會在三年前毅然棄她孑然離去。
這樣講來雖然驕傲,卻又莫名多了一絲的遺憾,心中隱然有失落的錯覺。
他不禁啞然失笑。
什麼時候開始,他竟然也會欷吁時間的短暫?
「只是去看了些朋友,沒去太多地方。」
「師父說過曾住西域一段時日,這次是回到那兒嗎?」
「嗯。」斷邪輕應,並不打算傾訴太多。
現在還不宜,不宜讓他們明白太多……
「不知道那里的人是不是都像師父一樣?」無涉望著他的眼,卻看不見自己,心有些痛、有些苦。
從小到大,無涉與他相處甚密,自然不曾覺得斷邪的外表與常人有何不同。年紀稍長,隨著父親逐漸接觸外人之後,她才恍然了解到,斷邪與她是多麼不同……
斷邪的來歷、經過、身分,無人知曉,只知他曾救過父親一回,從此父親便與他敞心相交。斷邪有一雙眸色特異的眼,似針喙的瞳孔澄亮如金,他的面貌深雋,不若中原之人。
她曾在書中讀過,西域之人眸色發色皆異于一般,自然不難聯想。
「或許有吧。」他淺笑,隨口敷衍。
他的眼中從來也沒有任何人的影子,他漂泊淡然、無心無情,只怕是花上一生一世的時間也難以在他心上留下足跡。
「是嘛,我想那兒一定是個美麗的地方。」無涉望著他,像是看透了他的保留,知有些事,他是刻意隱瞞不讓她知道,也就不再多問。
寧老爺突然插嘴︰「這麼多年了,我老了,你卻還是都沒變。」
他這一說,反倒教斷邪不知該如何應對。
「那是師父懂得養生,要是爹也勤于滋補,也是一樣的。」無涉笑笑。
「不,爹老了。」寧老爺感慨道︰「只怕看不到我的無涉出嫁了。」
「您說這是什麼話?瞧我一身殘疾,哪有誰敢娶,我是要一輩子留在爹身邊,您倒是急著把我推出門。」
無涉說這話時,大夫人的臉色微微沉了一下。
大夫人酸溜溜地說︰「只怕將來咱們寧府養不起妳呢。」話中帶刺。
無涉垂眼,不發一語。
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涌,斷邪瞧得分明,卻什麼也不說,反而是寧老爺,也許是多喝了幾杯酒,有了醉意,便開始胡言亂語。
他哭叫著,「……無涉……我對不起妳呀……」
這麼一鬧,大夫人只道老爺是醉了,命人攙扶他回房,自己也跟著退席,而無涉也借口身體不適,匆匆離去。
不歡而散。
◇◇◇
「回來的感覺怎麼樣?」
斷邪甫回房前,就听見這句問話。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本無人煙的長廊不知何時有點點星火,星火之下,一個漂亮的少年站著。
「是你?」斷邪顯得有些驚訝。「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那個叫無涉的女人究竟生得什麼三頭六臂。」
「那你看了,覺得如何?」
少年聳聳肩、努努嘴,說出他的心得。「沒有三頭六臂嘛!」
斷邪笑了笑,轉身踏上迂回的長廊。
少年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夜在他們的身邊劃下了長長的軌跡,駭人的黑暗如鬼魅緊緊纏繞身畔,一陣涼舒的秋風雖然在沉靜的夜空中清緩撫人,自風中飄送而來的邪魅詭譎卻不得不令人注意。
良久,少年終于打破沉默──
「她值得你回來嗎?」少年晶亮的眸子在黑夜映射出詭邪的神采,直入心里隱晦的角落。
斷邪不語。
這個問題,他得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才行。
少年見狀也不急著逼問,反正他們還有很多時間,他時而看看花、時而看看草,彷佛一切在他眼里都新鮮不已。
思索許久,斷邪忽而開口問︰「你覺得,她值得嗎?」
少年斜覷他一眼,避而不答,隨口提起另一個話題。
「我倒覺得,無涉與她……倒有幾分相似。」
少年口中的她是誰?斷邪心知肚明。
「或許……」他隨口回答,心底深埋的記憶逐漸鮮活。「有點。」
黑發、白衣、靈眸、嬌顏……記憶中纏綿的身影忽現。
殘存的記憶所及,是她的笑,是她的淚──沾了分不清是血是淚的紅花綻放在她白淨的胸口,最後的記憶。
是什麼人伸出手?是什麼在他心底生了根?
抱著頭,再多的……斷邪拒絕再想起。
「但是,她終究不是。」少年向來慵懶的邪瞳換上了精明的眸光,口氣是咄咄逼人的冷寒。
斷邪霍然回身,笑已平、眸已冷。「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別以為在她身上可以得到原諒與救贖──既然五百年的時間彌補不了你的罪孽,就算再來一個五百年也是一樣。」少年笑得純真。
陡然有了怒氣。
斷邪倏地停下腳步,同時四周也起了變化。
他的怒氣隱隱化為力量,將庭院里的池水一瞬間掀起激烈浪花,狂烈的激蕩將原先寧靜的湖面翻涌起一浪一浪的水花,飛濺的水珠猶如神祇悲憫的眼淚,晶瑩卻虛幻。
一滴水花劃過少年的臉頰,透白的肌膚沁出鮮紅。
「如果只是來提醒我這個的話……」斷邪的雙拳緊握、而後松開,他放逐眼神望向覷黑的天際。「那麼,我會牢牢記住的。」
第二章
轉眼到了十五。
每月十五,是寧府的大日子。寧府在城里算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在百姓之間頗有威望,為了感謝祖宗的庇佑牲畜平安、財源廣進,寧府每月十五都會前往城中的「白雲觀」替家中人員祈福。之前都是由寧老爺親自入寺拜謝,這幾年來,寧老爺身體不好,便讓無涉代行。
今日,則由斷邪陪著無涉前往。
無涉坐在車里,揭開布簾往車窗外看去,窗外是熱鬧的市街景象。
早晨的天色顯得有些朦朧、有些許紅澄,炫燦的霞光染紅了澄淨的天色,入秋的天候雖不至于冷得凍人,但初晨的寒意卻仍是輕易地滲入脾肺,不免讓人感到一絲的早寒。
「冷嗎?」他問,褪下了身上的長袍罩住了她的身子。
無涉點點頭,靜靜地任由他替自己披上了衣袍。
她一直是習慣他的溫和淡然,可心底卻又怕極了那清淡,深怕有一天情會淡到連她也一塊兒遺忘了。
斷邪靜靜瞧著她。
紅衣襯托著她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膚,顯得格外晶瑩,黑亮的長發散落在小小臉蛋的周圍,令她顯出一股荏弱的感覺,縴細而優美的眉彎、精靈而深沉的眼波,以及宛若染渲艷紅血液的豐潤粉唇。
她就彷佛燃燒著生命的火焰,擁有致命的危險卻依舊美麗。
心疼她的堅強,斷邪忍不住月兌口道︰「這些年來苦了妳。」
「我知道。」她輕應,並不對他多加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