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音閣是仿照王妃家鄉最著名的錦苑建造的,可以說這座精巧的建築凝聚了王爺對妻子所有的愛。
只是京城承平不比溫暖的南方,瀾音閣固然精美,卻擋不住北地的酷寒,因此他們只有在每年夏天才會住進去。
「我先去拜見義父,你們在這里慢慢‘溝通’。」丟下一句,敖鷹自顧自往瀾音閣走去。
在宮里送來給他的那些折子里,其中有不少就是參九王爺縱僕為惡的。義父他或許並不在乎自己的聲名,可是身為人子,他不希望自己的義父被傳為縱容不法的惡人。
讓這個行事越來越乖張的管家在黑鷲的手里吃點苦頭也好。
「將軍等等我,我跟你一起……」看看將手指扳得咯啦咯啦作響的黑鷲,管家拚命的想跑向瀾音閣,可——
「來來來,老趙,咱哥倆親近親近。」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不要——唔……」一只大手捂住他的嘴巴,管家殺豬般的求救聲戛然而止。
敖鷹心中打定了主意,假裝沒听見管家的慘叫聲,目不斜視的往前走。
踏進拱形的院門,這就進了瀾音閣的地方了。穿過修竹掩映的鵝卵石小道,跨過一道小卑橋,溪水發出歡快的聲響……
這一切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只是如今已經物是人非,溫柔和善的義母不在人世了,滿手血腥的他也不復當年的少年郎了。
只有那些「臥听清水流音、行曲水流觴之樂」的歡樂,仍留在記憶……
這時腳下的曲徑一轉,義父高瘦的身影出現在敖鷹的視線里。他正站在義母生前最喜愛的那株牡丹花前,細心的修剪枝葉。
大半年不見,義父變得瘦許多。義母親手縫制的衣服,此時穿在他身上已經空蕩蕩的了。
「是鷹兒嗎?」听見腳步聲,九王爺停下修剪花枝的動作,轉過身來。
「義父,鷹兒回來了!」敖鷹心情激蕩、喉嚨緊繃,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孺慕之情。
「過來,讓義父抱一下。」九王爺放下手里的花剪,張開雙臂道。
「義父!」他快走幾步抱住了義父,像是要將這大半年的思念之情,都傾注在緊緊的擁抱當中。
「好孩子,在邊關沒給義父丟臉。」九王爺用手捶捶他的後肩,這是他們父子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
「義父您卻瘦了。」敖鷹也捶回去。
義父在他心里一向是天神般的人物,他曾一度以為義父是無敵的,可這次回來,他卻發現即使是無敵的義父也敵不過時間這個敵人。
「咦?你的腦門怎麼了?」九王爺發現了他額頭上的傷。
「被一只野貓抓了。」想起那只潑辣的「小野貓」,他仍忍不住想笑。
「進來吧!你義母也一定很想你。」九王爺雖然覺得有些奇怪,卻也沒深究,只是松開擁抱的手。
「好。」敖鷹的心揪了一下。
他離開京城時本希望時間能沖淡義父痛失愛侶的痛苦,可現在看來義父對義母的思念不但沒有隨著時間減弱,反而更深刻了。
記憶里那雙總是很強勢的虎眸里,如今竟是死氣沉沉的,仿佛義母走了之後,有部分的義父也跟著死了。
「鷹兒去給你義母上炷香吧!你也大半年沒回來了。」一進書房,九王爺就開口道。
在書房的一面牆壁上,懸掛著真人般大小的畫像。在這張由天下第一畫師親手繪制的畫像里,九王妃林音飛目光流動、笑靨如花,似乎隨時都能從畫上走下來似的。
「是。」敖鷹從香盒里取出三支檀香點燃,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之後才把手里的香插到香爐里。
「坐在這,我泡你義母最喜歡的鐵觀音給你喝。」九王爺在水盆里洗淨手,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茶具,親自泡了一壺鐵觀音。
「義父您坐著,我來斟茶。」他趕緊道。
「嗯。」九王爺點點頭,在一旁的椅子坐下來。
敖鷹學著義母當年斟茶的樣子,拿起紫砂的茶壺斟起茶來。隨著澄澈黃亮的茶湯注入茶杯,鐵觀音特有的馥郁茶香頓時溢滿整個屋子。
「你這孩子也算是有心了,居然還記得你義母當年是怎麼斟茶……」看見熟悉的動作,九王爺又想起過世的愛妻,不禁有些心神恍惚。
敖鷹發現義父鬢邊的白發多了不少,微微下垂的嘴角更顯出衰老之相,整個人還有些了無生趣的樣子。
如果不是義母以「天上地下永不再見」來逼迫義父發誓不殉情,恐怕他這次回來就見不到義父了吧!
「義父……」看見他這樣子,敖鷹心中難過極了。
也許他可以將那個聒噪的小丫頭帶過來,以她讓人雞飛狗跳的本事,一定能讓瀾音閣變得熱鬧起來。或許那時義父就不會太沉浸于追憶……
「回來的這一路上還順利吧?」驀的,九王爺的聲音打斷敖鷹的思忖。
「這一路還算順利。」敖鷹定了定神,回答道。
「嗯,那就好。」九王爺點點頭,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順口道︰「你也听到那些傳言了吧?」
「鷹兒確實听到了一些。」他頓了一下才回道。
「你打算怎麼做?」九王爺淡淡的問道。
「義父打算怎麼做,鷹兒就打算怎麼做。只是我一直不明白,既然您並不希罕做皇帝,為什麼還要抓著皇權不放呢?」敖鷹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問出困擾他多年的疑問。
這些年圍繞著皇權的斗爭漸趨白熱化,貪宮污吏固然在雙方的交鋒中死了不少,可清官廉吏也有不少受牽累的。雙方內耗得厲害,連帶邊關也不再像以前那麼穩固。
听著自己敬愛的義父被人誣蠛,他這做義子的情何以堪啊?!有時他甚至會想干脆就把那小皇帝推翻,由義父做皇帝算了,也省得那些紛爭,可……
「因為這是我對敖昭岫的報復啊!」以為自己得到了,卻又得不到,應該是對那個人最大的懲罰了吧!
「敖昭岫,那不是小皇帝他爹,您的二哥嗎?」敖鷹頗為震驚。
昔日老皇帝重病,諸位皇子爭奪帝位結果釀成了大禍。危急關頭,是義父從邊關帶回了五十萬大軍,從而平定了那場內亂。
就在每個人都以為義父會成為新皇帝時,他卻將廢了雙腿的二皇子扶上了皇位,自己甘居輔佐之位。二皇子雖然即位了,卻因為身體贏弱無法負擔沉重的國事,于是將一切國事托付與義父,如此兄友弟恭一時傳為佳話。
先帝駕崩後,只留下九歲的太子。太子稚齡即位,義父又順理成章的成了他的攝政王。十年來他忠于國事,成為一代楷模。及至幼帝成年提出歸政的要求,卻遭到義父的拒絕,這才招致世人的詬病。
直到此時,敖鷹忽然知道原來所謂的「兄友弟恭」不過是一場戲而已。
「為什麼?義父你一定要告訴我為什麼!」敖鷹失去了冷靜。
「我們本來該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如果寶兒她還活在人世……」九王爺慈愛的模了模他的頭頂,第一次對他說起十七年前那場大風雪中驚心動魄的追殺,以及那道永遠橫亙在他們夫妻心頭的傷口……
雖然時隔多年,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件事,他就覺得心口像是開了一個大洞,鋪天蓋地的哀傷像要淹沒他似的。
「若不是因為敖昭岫的一路追殺,我們又怎會失去還沒滿月的孩子︰若不是因為失去那孩子,音兒她又怎會因為哀傷過度,年紀輕輕的就離開我?」九王爺滿懷恨意。
「原來如此……」
敝不得每次看見他時,義母的臉上總是帶著憂傷,他現在才知道,原來義母看見他時總會想起她那無緣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