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延又怔了怔,馬上道︰「放心榆娘,我不會全不設防的。」
心底里,她卻承認自己是喜歡那個女孩子的。
而且發現現在的情況很詭異,她突然好像經歷了一遍當年哥哥面對自己時的心路歷程。對于活潑可愛的霍茹佳,她喜歡卻又覺得很有負擔。
當年哥哥對自己是否也是這樣呢?喜歡,又很有負擔,所以表現出來的態度才總是淡淡的。
「茹佳她……」不自禁地又想起一件事情,「似乎對國主一見鐘情。」
「是嗎?」巧榆有些詫異,隨即更擔憂,「那你更得小心些,現時她或許因為年紀小,對男女之事懵懂未解,對你也真的能心存友好,以後若你和她一起侍奉了國主,她肯定會對你產生敵意的——女人的嫉妒之心,比想象中更可怕。」
迦延望向窗外,眼神又開始變得縹緲。
「我很羨慕她的一見鐘情。」又有點答非所問的樣子。
她羨慕茹佳,一見鐘情的對象即是自己未來的夫君,縱然有可能會與別人分享,到底也能廝守住漫長的一生。
而不似她,鐘情的人注定要與自己遠離,從此以後只變成心里一個稀薄的影子。
人的記憶是有限的,她最近就發現自己越來越記不清哥哥的模樣了,只是在一起的時光與感覺都還銘刻在內心,偶爾觸及便是泛濫的疼。
她想她是不會和霍茹佳爭的,她再也不會對別的人一見鐘情了。
終于等到了冊封大典。
一早上,專職的宮女和女官來為她梳妝。
穿了華麗而沉重禮服,頭頂一個同樣華麗而沉重的冠。
鳳翅招展,金絲流蘇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
一切都有點不真實,她都看不清鏡子里的自己,覺得像個粉墨登場的戲子。
人生如戲,若真是一場戲,倒也罷了。
最後是穿鞋,一雙大紅如血的鞋子。
她本能地縮起了腳,「我不穿紅色的鞋!」
身邊的巧榆面色一緊,她知道她從不穿紅色的鞋,至少進了齊府以後是這樣的。
「傻孩子,大喜之日,當然全身上下都得是紅的。」她湊近她的耳邊軟語悄聲地勸著,「再不歡喜也得忍過今日的大典,莫要任性。」
第三章流水經年宮廷夢(2)
「可是……」
迦延也知道如今絕不是可以任性的時候,很多人在看著她,她是今日的主角。
大喜之日,當然得著紅色,她是元配正宮娘娘,今日也只有她才穿得起這正紅色。
反常的反應已經引起宮女內監們好奇的注視,一剎那周圍寂靜無聲。
他們會怎麼想她?到底是小戶人家出身,見不得大場面嗎?
她深知自己的身份,她深知自己所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說不定很多人都等著在看她的笑話。
迦延很為難地回頭看向巧榆,眼中有強忍的淚意。
巧榆示意她听話,她一向是個听話的孩子,可不要在這關鍵時刻鬧出笑話。
終于還是伸出了雙腳,在眾目睽睽之下,任人套上了那噩夢般色彩的鞋子,頓時覺得雙腳燙得發麻。
那一夜的屠戮,那一夜的鮮血,那一夜她站在一場屠殺之中,親人的鮮血漫上她潔白的足踝,將一雙赤腳都染成了紅色……
從此她不穿紅色的鞋,一雙紅色的鞋會頃刻間將她帶入那場噩夢,穿著紅色的鞋子,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
沉重的冠冕壓得她抬不起頭,金絲流蘇遮擋住她面前的視線,她逼不得已地一直看向腳上那雙紅鞋子,耳朵里仿佛灌滿了淒厲哀號的風聲。
不知道是怎麼走上的步輦,怎麼步上的宗廟高高的台階。
每一步走得都如針扎般的痛楚,人也在不斷的眩暈之中。
這就是她當上王後的大喜之日嗎?
一雙鞋子攪散了所有的喜慶。她一點也不開心。
當上王後,對她來說從來也不是值得慶幸的事情。
台階的盡頭,南陵國的小柄主亦著了吉服在等待。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完全只是憑著本能挽住了他。等同于挽住一個不讓自己在下一刻摔倒的倚仗。
她依然沒有看清他的樣子,根本覺得沉重得抬不了頭,注意力全只在一雙腳上。
只依稀發覺他長得很高,比一般十三歲的少年要高得多。
沒有馬上進廟門,他們還在等貴妃的來臨。
霍茹佳亦是著了一身紅色禮服,但並不是正紅,顏色淺了很多。
她的神采明顯比迦延來得明媚一些。
她在迦延之後步上的宗廟台階,一路上眼楮里只看著上面立著的吉服少年——她的國主,她的夫君。
每上一步便離他更近一些,所以她每一步都走得歡暢異常。
等來到他的面前,他向她伸出了右手。
她欣然接住了,並且在接住的同一刻,向他微微一笑。
他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握得更緊一些。
就這樣,少年國主左手挽著他的王後,右手挽住他的貴妃,三人並排向宗廟內走去。
文武百官靜立兩旁,場面異常端肅莊嚴。
其實這是于禮不合的,妃子本不該與帝後並排而入。但自當時宣布讓王後與貴妃共同接受冊封大典之刻其實已經說明了這位霍貴妃的身份與王後其實是不相上下的。
此時之舉也讓迦延和齊家人都更明白,自己只是名義上的王後而已,是王室用來制約霍氏的一件工具。
繁瑣而沉悶的儀式,迦延機械地听從著號令,跪——拜——起——跪——拜——起——
很累,眩暈。腳上的紅鞋刺得她幾乎要雙目失明。
耳朵里所听到的每一句話都是帶著回聲的。
太傅在上面宣讀金冊,根本听不清讀的是些什麼,只依稀听到自己的名字,大約說了她一大堆的好話,為冊封她為王後找一些隆重的理由吧。
最後金冊與寶印分別都傳遞到了她和茹佳的手中,讓她們鄭重地捧著,好像終于快結束了。
迦延跟著身邊的人站起來,回轉身面向大眾,朝臣們跪地參拜,呼喊著「國主萬歲,國後千歲,貴妃千歲」。
場面算得上很宏大,那幾百幾千人中氣十足的呼喊震得迦延耳朵里轟轟直響。
天哪,怎麼還不結束呢?
柄主再一次挽住了她的手,她順從地跟著他和茹佳一起下台階。
上來時沒有數過那些台階到底有幾層,下去時卻仿佛比來時的路走得更長久一些。
望也望不到頭。
她的眼前只有自己血紅的雙腳在晃動,張牙舞爪地晃動,無比猙獰地晃動。
陡然一腳踩了個空,身體便失了衡地向前撲了下去。
完了,她終于還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出個大丑,終于還是要被人恥笑一個從四品文官家庭出身的女孩究竟是上不了台面。
就在迦延全然控制不了自己的平衡之時,身邊少年國主的反應卻比想象中更快。
他握住她的手里使了力,並且放開了另一邊的霍茹佳,騰出一只手來摟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臂,似乎很輕巧地便把她的身形托穩了。
邊性使然,迦延的頭抬起來望向了身邊的人。
柄主,果然和茹佳所形容的一樣俊秀——雙眉比起清河公主要濃烈一些,眼楮卻一樣的細長,鼻梁還要更挺直,臉型秀氣卻不失男子的稜角。
「小心些,王後。」
因為年紀小,聲音尚帶著童音。
他向她輕輕一笑,那笑容卻比一個成年男子更為穩重,滿含了脈脈溫情。
剎那間,迦延想起了春潮館的那一掛泉水,那樣清淙淨澈地滑落下來,流入池心。
就仿如眼前少年的眼神與笑容一樣,如此澄明激蕩地直落到了人的心底。
敝不得,當茹佳看到那縷泉流之後會如此出神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