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她坐在橋上。
風停了,兩地停了,四周一片安詳。
死神已經遠遠離她而去了……「你在想什麼?」林寧打斷賀之雲的冥想。
賀之雲眨了眨眼,馬上回到現實。
「我爸爸。」她告訴她。
喔……林寧不懂,為什麼這時候賀之雲會想到那麼久遠以前的人,難道目前發生的事情還不夠她煩心?
林寧不由得嘆氣。
「之雲……,我只能幫你到這里,林律師他是我爸的朋友,幾乎每個法官他都認得。我已經盡量幫你壓低價錢了,但是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你自己去衡量吧。」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不管林寧站在何種立場,能把價錢壓得那麼低,已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只是……賀之雲還是無法負擔。
就算賀之雲再兼五個差,恐怕還是無能為力,況且官司打下去就是一個無底洞。
林寧生氣起來,想起賀之雲的弟弟就一肚子火。
「阿成到底也已經二十歲了,既然敢殺人刀子就磨利一點,至少還有自己一條命可以拿來償,現在可好,人沒死,爛攤子要你來收,你犯不著為他再賠上自己的小命!」
林寧說的當然是氣話,對于流著同樣血緣的親弟弟,誰又能狠心冷酷無情丟下不管呢?
「而且還有兩個弟弟要花錢。」林寧忍不住再補強一句。
這也沒錯,除了大弟阿成之外,賀之雲另有兩個弟弟還在念書,她無法只為一個而去下兩個不管。
到底該怎麼辦,誰也不知道。縱使林寧說歸說氣歸氣,也不敢自行主張替她做決定。
直到林寧的嘮叨變成一連串飄過的風聲,再次把賀之雲的思緒送往另一個空間。
「你知道我媽怎麼死的?」
不知怎地,賀之雲突然問林寧。
那簡直就是另一出鬧劇的搬演。
「好像是得了癌癥……」林寧想著說。
賀之雲緩緩將視線拉遠,灰暗的後色慢慢失去生命氣息。
「她從這座橋上跳下去。」
林寧嚇一跳。
她卻投來一個安心的神態。
「因為受不了貧困的折磨,所以拿絕癥當作借口。」
林寧驚起一陣寒頭,令她聯想到……「你可別想不開!」
望著下面綠色深水,林寧緊張萬分拉住她的胳臂。
難不成賀之雲想……「我不是她。」她否定林寧的想法。
「我只是在想,人有勇氣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卻沒有勇氣活下去,這不是很可笑嗎?」
林寧松了一口氣,既而想到,一點都不好笑,誰會拿死亡開玩笑。
但是她苟同之雲的看法。
「或許……他們認為活的痛苦已經超過對死亡的恐懼。」
之雲笑了起來,好像只有在林寧面前她才有開朗的機會。
「不愧是中文系高材生,再可怕的字眼也可以變成美麗的詩篇。」
不過,高中同學兼好朋友的林寧,依然憂心忡忡,一張臉繃得死緊,實在笑不出來。
她拍拍林寧的肩膀,但像對自己說話。
「沒有人能真正活得自由自在,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災難,既然逃不掉只好背著走。阿成的問題我會解決,之仁和之義至少要把高中念完,這些我都會想辦法。」
「什麼辦法!」
林寧突然大叫起來,她實在忍不住了。
「你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顧得到人家死活。」
之雲沉下臉,那是林寧最害怕的樣子。
「但他們終究是我的弟弟。」
「對啦對啦,是弟弟就可以吃你的內、吸干你的血,你看看你瘦成什麼樣子,連鬼看到你都沒胃口;你多久沒去逛街了,多久沒為自己買件衣服或口紅,你的青春到那里去了,別人在跳舞唱歌喝咖啡,你在奔波賣力做苦工,到底何苦來哉,台灣沒餓死人,卻有像你這種被人情道義折磨死的人!」
說完後林寧喘了一口氣,想想看自己也夠傻,這樣的話不知說過多少次,明明知道結果都一樣不管用,但不說又氣不過。
她軟化了一點再說。
「一個人的力氣有多少?就算你再兼幾個差也賺不夠,難道你想去賣……」
之雲立刻捂住她的大嘴巴。
「我知道能做什麼以及不能做什麼。」之雲對她說。
她看著之雲,一道可怕的寒光震退了她。
那是自尊……之後之雲放開手,林寧竟覺得喘不過氣來,可見她用了多大力氣。
她轉開臉,再度將視線拉遠,算是暫時給雙方一些冷靜的空間。
霎時,林寧竟然無法移開目光。
因為,從她的角度望過去,她看見非常不真實的一個人。
秋天的風吹動賀之雲的頭發,一波一波形成溫柔的線譜。她的白衫被吹鼓了,刻劃她身上盈弱輪廓,是一幅淡淡的鉛筆素描。
她感覺現在的之雲好美麗。
現在的之雲,腰挺得好直,眼神好堅定,縴細的肩膀雖瘦小,但背部好堅硬,似乎能扛下任何的災難。
是否賀之雲就是用這身傲骨挺立于浮海亂塵之中,所以顯得那麼與眾不同。
就是這股不真實的堅強感覺令人窒息吧……林寧替自己找到一個可以理解的答案,也就是認識之雲以來一直存在的疑問。
賀之雲長得不美,以女人看女人的角度來說,賀之雲真是一點也不美。
她從沒有開朗的笑靨或令人昏眩的亮麗表情,有的話只是一雙輪廓深刻的大眼楮,勉強稱得上美女而已,但是這樣的她卻教人看一眼難以忘記。
因為她擁有一分太過淒厲的月兌俗氣息,以致產生無懈可擊之致命吸引力。
雖然是林寧經常戲謔之雲的一句玩笑話;她常說之雲生來就是教男人心碎的,但她心里確實也是這麼想,而且不只是男人,就是認識她久了的女人也要動情幾分,例如現在站的這個人……多年來賀之雲一直沒幾個朋友,林寧終于可以理解,因為她個性光芒太強,無形間就會壓倒其他人本身微微之光,所以沒幾個人敢接近賀之雲道理就在這里,恐怕被她吃掉吧。
貧困交迫亦是她奇特氣質的另一種來源。
好像也與她毫無關系似的,還是賀之雲的堅強意志取代了窮苦之氣?
林寧眼中的賀之雲,從未為她悲苦境遇做過辯解,狂怒,或叫囂。在她雙肩上背負的重擔絕對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住。
據她知道打從之雲父親去世之後,她就隨著媽媽到工廠做著童工工作貼補家用,一直到高中也是以領取清寒獎學金來完成,她經常由于工作缺席曠課,不然就是家事纏身無法配合學校作息,幸好老師們知道她的處境也都能睜一只眼閉另一只。高二時母親出事後她就休學了。
除了領取一些聊勝于無的社會補助金之外,不到十七歲的賀之雲必須到工廠工作貼補家用,一天工作時間超過十四個鐘頭。
那真是非常人能忍耐的,但她從未听過之雲一聲無奈申吟或抱怨,仿佛她的心與做的事根本是兩回事。之雲不會自卑氣餒,她在人群面前依然煥發她應有的尊嚴,才會使得她的美麗超越凡人所有。
還有之雲從沒穿過什麼漂亮的衣服,永遠只有一件白衫和粗質牛仔褲,而唯一象征青春少女的中長頭發,則為了做工方便經常被一條發黃的橡皮筋緊緊箍住,她就像一般女工的打扮,又別于一般女工的樣子,因為她看起來好干淨。
好美麗……「你在看什麼?」
之雲打破她長久的注視,但被逼視的樣子卻一點也不退縮,她是習慣被別人評頭論足的。
所以林寧也不回避自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