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去了笑容,無法用年輕的心面對周遭朋友,即使有笑容也都隱含悲痛,好象青春只留住十八歲那一年,一點酒,一些音樂。
年輕,對女孩來說,是彈不完的情歌;對葛庭而言,則是唱不盡的挽曲。
愛情曾多次與她相會,卻因女兒小晴錯身而走。
年輕男孩會同情不幸的女人,但很難愛上不幸的葛庭。
她猶記得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好男孩,彈了一手好吉他,有一副天生好嗓音。難能可貴的是,她把他的相片帶回家,老媽和阿媽雙雙給他打了最高分數,外婆甚至拿出存放在櫃底多年的新嫁裳,只等為她披上。
花前月下,他唱完最後一曲情歌,當他嘴角幾乎踫到她的,她鼓起勇氣向他坦白過去,關于那個暴風雨之夜,酒和小晴……
「天!」
她想,最後只留住那男孩的尖叫。
夜風吹動男孩的發,他的笑,他的歌,那些愛情與希望,隨著風消失了。
可是,因為得不到愛情補償,女強人之夢隨著挽歌愈唱愈激昂,她匆匆結束大學課程,不顧一切地擠進社會里,妄想追求到另一片天空。
然後呢?
履歷表滿天飛——葛庭,大學商學系畢業,打字好手,略通英文。
當她的求職信滿天落地後,她進入由母親朋友的先生所引見的報社里工作,才知道這種條件滿街都是。
進入社會是個充滿信心的好開始,她認識許多人,又借著許多人認識更多人,講好听點,她宛如小溪流入深壑,再也難流出深壑,講難听就是——她被同流合污,不可避免的流入深豁。
她漸漸明白精神生活中看不中用,現代人生活,除了微弱的精神呼喚外,還要吃好穿好,還要休閑,還要排場,還要許多不知花得有無價值的物質享受,反正現代人喜歡花錢買享受。
所以,她必定不快樂,只要想她那微薄的薪水,想她微薄的個人力量,還有講不完、說不盡的深壑,她只有拚命工作、工作、以工作佔去所有思想。
她終于明白母親的話,如果時光倒流,她不願意再堅強一次。這世上絕對有單手征服世界的女強人,但不是葛庭。
「你為什麼不嫁呢?以前被休掉的女人沒人敢踫,旱死丈夫的妻子不敢再嫁,而你呢?為什麼留在這里?」老外婆扶起眼鏡說話,她不只一次,簡直就是每天反反復覆著嫁不嫁的話題。
「不是我不嫁,婚姻要靠緣分的。」她捺住性子對老太太解釋。
「阿土不錯啊,有田有地的,死了太太的男人一定疼小的。」老太太低聲叨念,彷佛對自己說話。
「阿媽,阿土伯是老媽的情人,現在人已經作古了?」
「你不是阿蕊?」
「我是阿蕊的女兒,你的孫女——小庭。」
「小庭……那她是誰。」
老太太指著在她身旁一跳一叫的小晴。
「她……」
梆庭索性不說了,類似的對白每天發生,老太太和所有老過頭的人一樣,患有些微的老年痴呆癥。她不禁想到,五十年後的她,是否和眼前的老女一相同;剩下的日子,除了回憶還是回憶,就像古老唱機反反復覆、低低啞啞地唱著古老曲調。
時光倒流……神話,她走著上一代的路,走不好,讓下一代學著走。小晴已經十三歲了。
那個似懂非懂又完全不懂的小女兒。
「媽,你亂遜的,可以說遜呆遜斃了,和你生活這麼久,從沒看過有叔叔伯伯偷偷模模從你臥房跑出來過,害得我也跟著遜呆遜斃,遜得拉狗貓雞都無聊透頂,你又不是長得everyday,怎麼沒人把你?」
「什麼叫做遜呆遜斃?什麼叫做無聊頂?什麼又叫做everyday?」她瞪著小晴看,覺得她好象外國人。
小晴皺緊眉,嘴里不斷嚼著口香糖,她看葛庭也像外國人。
「遜,乃差人一等之意,如果因為呆而差人一等,豈不可憐?如果又因為呆斃,也就是笨死了,豈不可憐到無藥可救?這樣解釋夠清楚了吧,還有everyday就是冬瓜茶。」
梆庭氣得扠起腰。
「冬瓜茶?你英文補到哪里去了,明明是每一天的意思,怎麼是冬瓜茶?」
小晴由原來倒立貼在牆上的姿勢翻來,直挺挺地站在葛庭面前。
「媽,完了,我和你不能溝通,你從來不看電視。」
梆庭仔細看清楚小晴,終于發現她像外國人的地方了,她簡直就是女嬉皮打扮!帳蓬大的襯衫反穿,里面罩上一件連她都不敢嘗試的小緊身衣,而且牛仔褲上坑坑洞洞,頭發左右不齊,她是來自外星的怪物!
「誰教你這麼穿的?」她握著拳頭發抖。
「阿婆幫我設計,阿媽出錢,我買的。」小晴嚼著口香糖,吊兒郎當頗不在意。
梆庭咬住牙根,強迫自己要冷靜下來,親子教科書上說︰教訓女兒絕不能以拳頭相待,否則打不去少女無知,卻打走了她們的母女情。
這一口氣發不得,卻非發不可,所以葛庭苗頭立刻指向那兩個始作俑者——老媽、老媽媽。
她們總喜歡在小晴身上惡作劇,把年輕時來不及做的瘋狂事,寄托于小晴身上。
梆庭撞開母親的臥房,發現兩者正忙著打牌。
「阿庭,你自己要活在古代也就算了,別把我孫女教壞。」
母親眼也不抬地說著,只專心注意手上的牌。
「看看你,把自己逼成什麼樣子?才三十歲出頭,打扮卻像清末民初,每天工作二十個小時,也沒見你賺到錢,何必呢?我們生活又不苦,走出屋外放眼都是好生活,就像小晴說的,從沒看過叔叔伯伯從你臥房偷溜出來,當然啦!我和阿婆很難有機會了,不然日子絕對比你風光許多!」
她明白了,她們逼她亂性,用各種方法……
「難不成你們鼓勵我穿著暴露、濃妝艷抹,花大筆錢只為讓男人多看一眼,或者在外面亂交男朋友,替小晴找個繼父,把家里搞得亂七八糟,讓我失去做母親的威嚴,讓小晴學我變壞,只因為你們以為我生活孤單?」
她悲痛萬分地面對她們,沒想到她們一致點頭。
「我們不需要你,小晴終究會有自己的生活,而你必須重新生活!」老媽殘忍的對她說。
「對,阿蕊要重新生活。」
「阿媽,我不是阿蕊,我是小庭!」她大聲朝外婆叫著。
老太太抬起老眼。
「小庭是誰?」
她泄氣了,她不是這兩位老太太的對手,她只能灰心喪氣的離開。
那晚,她洗完澡對著鏡子發呆,覺得自己好瘦、好憔悴、好……老。
老?
她仔細檢查梳妝鏡台,找不出任何破綻。
梆庭才三十二歲而已,她模模面頰,皮膚緊繃且具有彈性,而且眼角現不出皺紋,她捏捏細腰,多虧瑜珈術幫忙,使她體重始終維持在苗條線上,到底她哪里老了……
心老了,有聲音回蕩在耳邊,告訴她十八歲以後的葛庭迅速老化,可能已經和阿婆差不多年紀了。
「媽,我那個來了。」
她從床上栽下來,她想,從此以後將噩夢不斷。
「你……」她張著大口,忘了怎麼反應如此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長大了。」
小晴在她面前優雅地轉個圈,像神話般,轉身之間她變成亭亭玉立的大女孩。
梆庭努力張著眼楮,終于發現小女孩長大的事實。小晴的胸前凸出兩顆小小肉塊,雙腿筆直似撐了桿,細軟小腰流動柔美線條,她已經大到讓男人流口水的地步了。
梆庭緊張慌亂地把女兒拉到床邊坐好,對母女而言,是個想當重要的時刻,她必須和女兒做一次女人對女人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