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惟有那種親密感最會折磨人。
5
四月底,大學入學試開始了。我房間的書桌上放滿了用來提神的罐裝咖啡和各種各樣的零食。
考第一科的前一天晚上,十點鐘左右,我打電話給大熊,他竟然已經上了床睡覺。
「你書溫完了嗎?」我問大熊。
「你沒听過短期記憶嗎?愈遲溫習,記得愈牢。」他打著呵欠說。
「明天就考試了,今天晚上還不算短期記憶嗎?」我邊吃巧克力邊說。
「我打算明天早一點起床溫習,那麼,看到試卷時,還很記得。」
「你可以早點起床再說吧。」我啜了一口咖啡。
不知道是不是巧克力和薯片吃得太多的緣故。雖然喝了三罐咖啡,半夜兩點鐘,給睡魔打敗的我,終于溜到床上去。當我懷著無限內疚給床邊的鬧鐘吵醒時。已經是早上七點鐘了。
「起床了!」我打電話給大熊,朝電話筒大喊。不出我所料,他還沒起床。
「聾的都听到,我又不是皮皮。」他半睡半醒地說。
「皮皮不用考試,但是你要。」我一邊說一邊伸手出窗外,雨點啪嗒啪嗒地打在我掌心里,幾朵烏雲聚攏在一起,看來將會有一場大雷雨。
「別遲到。」我叮囑大熊。
狂風暴雨很快就來了,當我趕到試場時,渾身濕淋淋的,腳下的球鞋都可以擰出水來。大熊在另一個試場,我打他的手機,問他︰「你那邊的情形怎樣?」
「在外面等著進去。」
「我也是。我的鞋子都可以擰出水來了,你呢?」我一邊拍掉身上的雨水一邊說。
「我沒事。」他回答。
「你坐出租車到門口嗎?」我奇怪。
「我鞋子在家里。當然沒事。」他輕松地說。
「你鞋子在家里?」我怔了怔。
「我穿了拖鞋出來。」他說。
「你竟然穿拖鞋進試場?」
「這麼大雨,只好穿短褲和拖鞋出門了。不過一一」
「不過什麼?」
「剛剛擠地鐵時丟了一只,沒時間回頭找。」
「那怎麼辦?」
「沒關系吧?考試又不是考拖鞋。」
這個人真拿他沒辦法,我幾乎已經猜到,他一定也沒帶雨傘。
「帶雨傘很麻煩,會忘記拿,用報紙就可以了。」他常常說。
「報紙?不是那些幾十歲的大叔才會做這種事嗎?」
我第一次听到時,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反正有什麼就用什麼吧?」他瀟灑地說。
這時,試場的大門打開了。我關掉手機進去。找到自己的坐位坐下來之後。我索性把濕淋淋的球鞋和襪子月兌掉,擱在桌子底下,光著腳考試,想著只穿著一只拖鞋的大熊也正在奮斗。
那天稍後,我跟大熊用ICQ通話。
「?」我的問題。
「︰-)」他的答案。
「?」他的問題。
「︰)」我的答案。
「@…∞…」離開ICQ之前,我送他一朵玫瑰花。
每考完一科,我們回家之後會用這種無字的ICQ看看對方今天考得好不好。大熊從來不曾回我一朵網上玫瑰,仿佛他認為玫瑰花只是我愛用的符號,用來代替「再見」。
我們都沒想到,後來有一天,玫瑰也代表了離別.
6
徐璐唱過一首歌,歌的名字是《時光小鳥》,中間有一段,她用如歌的聲音獨白︰十五歲的時候時間是花蝴蝶翩翩起舞,就在眼底二十歲的時候時間是小翠鳥偶爾停留
棲在枝頭二十五歲的時候時間是小夜鶯當你听到林中的歌聲只看到它遠飛的雙翼三十歲的時候啊時間嘛是禿鷹它無情的眼楮俯視你你在那兒看到了殘忍
那時候的我,只能夠明白二十歲的小翠鳥。等待放榜的時間又是什麼?也許是鸚鵡皮皮吧?因為是聾子,所以听不到時間飄飄飛落的聲音。
放榜的那天一晃眼就到了。
大清早,班上的同學齊集在課室里。當小矮人拿著我們的成績單走進來,大家都不禁屏息。
先是芝儀出去領成績單,她本來一直繃緊著,然後漸漸放松,露出粲然微笑的一張臉,說明了一切。一只手插著褲袋的星一,繼幾年前那張驚人的減肥成績單之後,再下一城。他望著我們,臉上浮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輪到大熊了,星一使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替他打氣。他從小矮人手上接過成績單之後,朝我扮了個鬼臉。這是我們事前約定的暗號。鬼臉代表過關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氣。當他把成績單遞給我看時,我簡直吃了一驚。他考得很好,第一志願計算機系應該沒問題。
只剩下我了。當小矮人叫我的名字,我覺得好像呼吸不過來似的。我站起身,大力吸了一口氣,然後才走出去。快要走到小矮人面前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小矮人看我的目光有點跟平時不一樣。他那張臉一向只會掛著「我不覺得人生很有趣!」和「你看不出我是沒有幽默感的嗎?」兩種表情。然而,這一刻,他的目光里卻帶著一點兒可惜,我的心情當場就變了。
那真是屬于我的成績單嗎?我握在手里,壓根兒不相信是我的。怎可能這麼糟糕?
完了!我不會跟大熊一起上大學。
我垂下眼楮,瞥了大熊一眼,他等著我扮鬼臉。我多麼渴望我可以,可是我不能夠。
我默默回到坐位上,低著頭,覺得雙腳好像踫不到地,身邊的一切都消逝了。
大熊從我無力的雙手里拿過那張成績單來看。
「求求你,什麼也別說。」我低聲說著,眼楮沒望他。害怕只要看到他,我的眼淚便會進射而出。
我的眼楮投向小矮人那邊,卑鄙地搜尋那些跟我一樣的失敗者,有些人拿了成績單之後,當場就哭得死去活來。終于,所有成績單都派完了。小矮人說了一些話。我一句也沒听進去。勝者安慰敗者,那些痛哭的同學身邊,總有一個或者幾個朋友,擠出一張苦哈哈的臉來,對他們說些安慰的說話。我不願意接受那種虛假的感情,成為那個受恩惠的弱者。我假裝上洗手間,然後溜掉。
我在街上茫然晃到天黑,身上的手機響了很多次,是大熊打來的,也有媽媽打來的,我都沒接。他們的短訊,我沒看就刪掉。
沒有路可以走了,我只好回家去。
當我經過我和大熊常去的那個小鮑園時,看到了坐在秋千上,茫然地等著的他。我沒停下。
大熊看見了我,連忙走上來。額上掛滿汗水的他問我︰「你到哪兒去了?」
「恭喜你。」我苦澀地瞥了他一眼。
大熊走在我身旁,默然無語,好像是他做了什麼錯事似的。我望著前面幾英尺的水泥地,回家的路,我走過很多遍,今天晚上,這條路卻特別難走,特別灰暗。
我終于回到家里,掏出鑰匙,乏力地把門打開。
「再見了。」我說,然後關上門,把大熊留在外面。
屋里亮著燈,坐在沙發里的媽媽看見我回來,好像放下了心頭的重擔,朝我微微一笑。她大概已經猜到了。
「這次不行,下次再努力不就可以了嗎?」她柔聲安慰我。
我什麼也沒說,匆匆躲進睡房里,把門鎖上,癱散在床上,眼楮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我累了,很想睡覺。
7
我一直睡到隔天下午才醒來,下了床,打開門,走出客廳。屋里沒有人。我在廚房的流理台上發現罩著蓋子的新鮮飯菜和一袋面包。我沒踫那些飯菜,打開膠袋,拿了兩個圓面包,沒味道地吃著,喝了一杯水,然後回到睡房去,鎖上門,拉上窗簾,照原樣躺在床上,又再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