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清楚她的臉,于是放輕腳步悄悄走進去,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猝然之間,他發現她頭頂上熠熠生輝的不是光,而是翩翩飛舞的藍蝴蝶。一瞬間,浩瀚塵世都消逝了。
台上那個人看了他一眼,好像相識,又未曾相識,有一下分了神,甜美的歌聲卻毫無破綻。他痴痴地看著她,宛如置身整個世界之外。藍蝴蝶是他們相逢的翅膀,飄飄如天堂的雲朵,卻也是男人心頭的沉重。她長這麼大了,美得讓人心碎,鶯聲啼囀,天賦不藏,是歌台上一顆燦爛的明星,而他不過是個寒磣的小丑。
他看到台上那雙美麗的眼楮在搜尋他,他本來跨出的腳步縮了回來,緩緩往後退,退到紅絲絨帷慢的暗影里。
他突然很慶幸自己臉上涂滿了油彩,這些廉價的油彩是他高貴的尊嚴。他頹然轉過身去,被滿星星的枯萎背影悄悄離開了歌廳,但那把歌聲追隨著他,在他心頭不舍地流轉,喚回了愛情的鄉愁。
「我明天一早就走」他告訴自己說。
9
等到她終于唱完了今天晚上最後一首歌,藍月兒匆匆謝了幕,飛奔回後台去,幾乎跟妙妮撞個滿懷。妙妮掌心里放著一個銅造的八音盒,跳舞女郎穿上美麗的舞衣,弓起一條腿,在盒子里隨著丁丁冬冬的音樂旋轉。
「漂亮嗎?開場前在歌廳外面跟一個小丑買的」妙妮說。
「他還在外面嗎」她焦急地問。
「應該已經走了吧?」
她披上黑斗篷追出去。
「你上哪兒去、」妙妮問她。
她帶著燦然的微笑回答說︰「我踫到一個老朋友」
她穿過後台長而幽暗的走道離開歌廳,走另一條路避開剛剛散場的人潮。發現身後沒有人的時候,她乘著夜霧飛起來,越過樂城的大街小巷,飄向已入睡的市集和貧民窟,在夜空中尋找他的身影。
罷剛在台上唱著歌的時候,她看到他,那張涂滿了油彩的白臉從黑暗中冒出來,漸行漸近,一雙驚訝的眼楮隔著幾米的距離看她,凝神,卻又倏忽後退,消失在歌廳的紅絲絨帷慢後面。
但是,她已經聞到了她曾熟悉、而在回憶中漸漸化為宛如塵世的一股氣味。
是他嗎?所以他身上的血才會有往事的滋味?
終于,她在霧中看到他了,他小貨攤上的八音盒在他走在一條凸凹不平的石子路時丁丁作響,像風吹動了重聚的風鈴。她宛若蝴蝶落下,翩然棲在一個拐彎處等他。
她突然在他面前出現,嚇了他一跳。
「小丑,我們是不是認識的」她帶著微笑問他,隔著蒼茫世事,也隔著闊別多年卻未曾陌生的一種感情。
他望著她,臉上沒有她期待的那份喜悅,反而淡然說︰「姑娘,我從沒見過你。」
白色夜霧在兩張臉孔間漂浮,她失望的眼楮朝他看。她不相信他。他長大了,聲音也改變了,臉上涂滿油彩,但那雙澄澈的眼楮沒有改變,她也沒有錯間他的味道。他又為什麼要說謊?
「你很像我一個朋友」她試探他說。
他笑得很開心,不是真的笑,而是那個夸張的小丑嘴巴給人的錯覺。
「你那位朋友也是小丑」他問她說。
「不,他不是小丑」她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卻沮喪。他愈是否認,她愈肯定是他。
他本來可以就這樣月兌身,跟她說一聲再見,然後打她身旁走過,明天就離開,也許從今以後不會再相遇,直到老死。畢竟,她只是他童年的一個伙伴,人長大了就不一樣,不再純真和簡單。
然而,看到她失望的神情,他心里突然覺得不舍,竟問她︰「你那位朋友叫什麼名字?我經常到處去,也許可以替你留意一下」
她抿抿嘴唇,看穿他,卻不揭穿他,像低語般說︰「他叫燕孤行。」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從她口中道出來,覺得心里難過。這些年來,人家都只叫他小丑,好像他是個沒名字的人似的。
「我會記住」他回答她說,心里留戀不去。
「他還記不記得一個叫藍月兒的朋友」她突然問他,眼楮直直盯著他。
「這個我不知道」他立刻回答她,毫無破綻。
他為什麼不認她,眼里卻又有愧疚的神情?她不了解,只知道他此刻很堅定。
「要是你有機會踫到他,請告訴他說,有一位叫藍月兒的朋友問候他。她找他很久了,以為他死了」
「好的,我會告訴他」他花了很大努力,才能不帶悲喜地回答。原來,她以為他死了,那樣也好,那個結局比較不遺憾。
她卻突然又說︰「我這位朋友做的風箏能飛到很遠的天空。」
「好了,姑娘,我統統都會告訴他。再見了」他匆匆說。再留下來,他會露出破綻,讓自己成為一個失敗的撒謊者。想到這里,他打她身旁走過,遁入濃霧的長巷里。
她側過身子讓他通過,清亮的眸子朝他看,終于失望地對那霧中的背影喊了一聲︰「小丑,,」什麼事「他止步不前,卻沒回過頭來。
「你還是不要告訴他,你見過我」快快的聲音說。
「為什麼、」他凝在那兒。
「也許他已經把我忘了」她這話不是要說給燕孤行听,是要說給小丑听。
他驀然回首,已經失去了她的形影,她好像是突然不見的,連腳步聲都沒有。
夜霧如雨露潮濕,他孤零零地走在巷子里,覺得心里沉沉的一擔離情。一只灰色小蝙蝠在他頭上無聲地張開皮翼,為他擋住了霧水,他沒注意,小蝙蝠黑亮的眼楮卻看到了他臉上的落寞。前面的濃霧里亮著一顆星,像花,有枝有葉,似真還假,他想起她說過,天上的星星是地上花兒的影子,霧中的星花卻像離別的嘆息。他把他們的重逢幻想過許多遍,只是從來沒想過會像今天晚上這樣,近鄉情怯。
在歌台上那短短的一瞬,在那個拐彎處相見爭如不見的幾句淒涼說話,使他痛苦,那種痛苦是失落的少年光陰與初戀的哀愁,他愛上了一個他自知配不上的人。
10
那朵星花悄悄陪伴他回到旅館局促的房間,停在那扇朦朧的小窗外面。他打開那個一直為藍月兒留著的音樂粉盒,流曳的音籟像往事呢哺,倒掛在一個木椽上的灰色小蝙蝠听見了。
他用一條布擦掉臉上的油彩,露出她沒看到的一張臉,窗外的星花卻看見了那張俊臉。
他把粉盒擱在桌上,在床板上躺了下來,想睡一覺。那個粉盒緩緩升了起來,在房問里他看不見的地方漂浮。他累垮了,她的歌聲偏偏在他心頭索繞不去,使他骨頭發燙。
當那朵星花在晨霧中消失,河堤上的楓葉一夜紅遍,他覺得肩膀沉重,頭好痛,想勉強撐起身來收拾行囊,意識卻迷糊。
11
晨霧消散的午後,天鵝船上的歌女、舞娘和水手紛紛拿出椅子或草席,涌到船頭,或坐或臥,欣賞那片一夜之間染紅了河岸的楓葉。他們都是跑慣江湖的人,可從沒見過開得這麼翻騰,又紅得這麼銷魂的楓葉。
「那些楓葉本來不是紅色的,是吸血鬼的血把它染紅」貝貝一邊拿出酒菜來,一邊繪影繪聲地說。
「樂城有吸血鬼」妙葉吃驚地問,她對這些神怪故事最好奇。
貝貝年紀是船上最大的,一向好打听,除了記下人家的酒後真言之外,也听來不少故事,再加油添醬,簡直可以寫出幾部奇幻小說。
「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那個吸血鬼非常英俊…?」
「有多英俊」妙妮好笑著問,其他女孩也一同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