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她唱完最後一首歌,唱的是一個女子對遠方情人的思念。曲終人散,舞台上的燈火熄滅了,每次到了這一刻,她重又變回一個孤獨的形影,懷念著血肉之軀的單純和幸福。
3
一列馬車隆隆地駛過已入睡的街道,揚起了灰蒙蒙的沙塵,邁向樂城河的堤岸。這是送歌舞團回天鵝船去的車。藍月兒和大媽媽坐在其中一輛馬車的黑布篷里。
她們身上裹著斗篷,並排而坐,兩個人中間隔著一點距離。
「這古城好漂亮」大媽媽開口道。
「嗯」藍月兒像耳語般地回答,眼楮飄到窗外。
「听說原來不叫樂城,叫烏有鄉」
藍月兒不由得笑起來,說︰「听上去就像桃花源」
但她比較喜歡原來的名字。「烏有鄉……」她心里哺哺道。
「未來一個月的門票都賣光了」大媽媽說,臉上略帶微笑。
「是嗎」藍月兒依舊語似的回答,有點漫不經心。
「你今天晚上喝了酒嗎?」大媽媽突然問,眼楮柔和地注視她。
「我沒有啊」她回答。要不是趕時間,她才不會挑上那個醉酒鬼。
「你眼楮好像有點醉」大媽媽說著,可她也不相信藍月兒會獨個兒跑去喝酒,雖然這孩子長大後變得好古怪。
「是嗎?不會啊」藍月兒回答,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絲氣息。
有時她好怕大媽媽,她那雙敏銳的眼楮好像什麼都會看穿。但她不可能告訴大媽媽說︰「我是一個吸血鬼」她打從心底里敬重大媽媽,是大媽媽把她從堤岸上帶回來。她會牢牢記住這一切,可她已經不是大媽媽當天帶到船上的那個孩子了。大媽媽是不會明白的,由得大媽媽以為她變了吧,這總比知道真相好。
那真相太荒謬了,有時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她恨她母親自若蘭,卻也懷念她,甚至渴望再見到她的幽靈。假如這還算得上是人生的話,她不了解自己的人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好孤獨,那種孤獨無法說與人听。她瘋狂地花錢,夜里卻睜著眼楮躺在她大寢室的孤坑里。她避開大媽媽,那會讓她心里覺得好過一點。她也避開其他人,從前在天鵝船上的感情,那份人間的感情,都已成了幻夢。惟獨但夢三有一點例外。她喝過他的血,他並不像大媽媽那麼銳利。她不怕他,有時甚至覺得她和他是同路人︰一個吸血鬼和一個陰陽人。听起來多麼像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就像前一天,天鵝船到了樂城。午夜時分,她照樣睡不著,獨個兒坐在甲板的柳條椅子上,看著黑茫茫的大海,也看著她在金色燈籠下面那個朦朧的影子,想起兒時跟但夢三玩的一個游戲。他們兩個竟以為吸血鬼是沒有影子的。那又是一個笑話。
這時,但夢三來到甲板上。
「還沒睡嗎、」他問。
她搖頭,沒抬臉。
「听說到了深秋,樂城河畔會開滿美麗的楓葉,一直開到山上去,到時候,遍地遍野都是紅色的」但夢三神往地說。
「那時我們已經離開了」她輕輕地說,聲音毫無盼望。
他默然無語。
她知道但夢三覺得她這幾年變得好古怪,白天都在睡覺,晚上卻睜著眼楮,一時狂喜,一時又愁眉深鎖。有一天晚上,那是她第一次吸血之後,她回到天鵝船來,覺得自己身上吸血鬼的那部分很滿足,人的那部分卻覺得惡心。她沖進空蕩蕩的音樂室,吐了一地,吐出來的不是血,而是橘色的泡沫。她哭了,是憤怒的淚水,猝然,音樂室里的樂器如海嘯風暴般瘋狂地合奏,像一個人內心痛苦的交戰。
但夢三听到聲音走進來,她抬起頭,那張臉滿是陰霍。他吃驚地望著像瘋子似的她。那時,音樂已經停了,樂器上的弦線全都斷裂。
後來,他竟傻得以為她是因為喝過他的血,所以感染了他的孤獨和憂郁,又以為女孩子到了青春期就會變得難以捉模。
這就是但夢三,他看這個世界的方式跟大媽媽不一樣,他那雙悲愁的眼楮看到的一切都像他自己,是夢也是幻影。
她們坐的那輛馬車已經由大街轉到通往堤岸的路上了。好一會兒,大媽媽才又再開口說︰「改天我也要去河畔那些商店看看,听說什麼都可以買到」
「哦,我差點兒忘記了」藍月兒從懷中拿出一個紅色緞布盒子給大媽媽,說,「你看看喜不喜歡。」
「什麼來的?」
「是絲巾,在那邊買的」她回答。
大媽媽打開盒子,看到那條手工精細,繡上鳥兒的絲巾,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別太花錢。」她看著藍月兒,柔聲說。
「這個不花錢」藍月兒輕輕地回答說。她的聲音沉落,兩個人好像失去了話題似的,只听到馬車走在路上的聲音。
大***目光停住在藍月兒的側面,她發現自己愈來愈不了解她了,自從五年前那場可怕的流血病之後,她突然變得好孤僻好沉默,甚至故意和她隔著一點距離。她不是沒生過氣,可藍月兒終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能對她要求些什麼呢?
有時她覺得,藍月兒送她那麼多昂貴的禮物,不是想表達心里的一份感情,相反地,是想掩飾那份感情,想把它埋藏。
每次看到藍月兒在台上唱著歌,那份舊時的關愛又涌上心頭。也許,人長大了就跟兒時不一樣,有了自己孤獨的宇宙。
而今,她幾乎整天埋首柳色青青的遺稿里。有時她幾天都不走出房間,想解出那些像藥方也像預言的句子,有時她累了,在床上瞌著,蒙蒙隴隴張開眼楮,竟以為看到他的幽靈。
五年前,他來過。
那時候,她剛剛把病愈的藍月兒送回大寢室去。接連幾天,發生了奇怪的事情。前一天,她明明把遺稿放在床上,第二天竟發現那疊遺稿放在椅子上。到了第二天晚上,她很記得自己把遺稿放在床上,第二天醒來,竟發現那疊遺稿又放到椅子上。她的鞋子明明排好一雙雙放在一起,到了第二天,左右腳竟然全都倒轉過來。一天她起床,發現頭上一綹紅發豎起了,像一條豬尾巴。不管她怎麼洗,怎麼梳,那條豬尾巴還是滑稽地擺在那兒。
一天晚上,她在房里調了一碗安神的花藥,以為那幾天的怪事是因為自己心緒不寧。等她調好了花藥放在床邊,轉過頭來,竟發現那碗白色的藥變成綠色,不斷冒出像小花兒的泡沫。終于,她忍無可忍,對著房間里一個幽暗的角落說︰「青青,是不是你」
猝然,她聞到花兒腐朽的氣息。那氣息充滿了整個房間,她看到一個形影漸次清晰,身上披著青色的衣裳,雖然消瘦了,但依然氣宇不凡,那是柳色青青的幽靈。
「果然是你。」她說。
「莓莓,對不起,人死了就會有這種味道。」他緩緩仰臉說。
人死了也不老,她微微一笑,嘆口氣說︰「你現在看來比我年輕。」
「你也沒老」柳色青青說。
天鵝船常常改變航道,他走了好遠的路才找到她。他想告訴她,她帶到船上的那個女孩是吸血鬼。但那個不死的力量太強大了,他只是個微弱的幽靈,不能直接說出來。
「你過得好嗎」她問他,臉上帶著關切的微笑。
他點頭,心里難過,想告訴她說︰「幽冥的路好寂寞啊2」
「我以為你到冥河去了」她說。
「你的頭發」他回答說。是她放在他尸體上的一綹紅發讓他舍不得。
她卻以為他說的是她頭上那條豬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