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直往西走,燕孤行一路上賣些自己做的風箏賺錢。一天,藍月兒無意中發現。八只蹄子的羊雖然久久長不出羊毛,卻會跳圈圈,于是,他們想到賣風箏時讓羊兒在旁表演跳圈圈。人們看到這只奇怪的羊竟然身手敏捷,愛跳圈圈勝過愛草原,都會很慷慨地買些風箏。
燕孤行和藍月兒從不在一個地方久留,賺到旅費,便朝他們夢想之鄉走。那年五月的一天,暮色四合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個懸掛著無數艷紅燈籠的村莊,空氣中飄浮著迷幻的藥味兒,夾雜著人們縱情的嬉笑聲。八只蹄子的羊躲在燕孤行身後,不想進城。
「我們好歹也要在這里過一晚。"燕孤行對藍月兒說。
她點點頭,提著羊兒表演用的樹枝圈圈,跟著他走。然而,就連他們都感覺得到,村里籠罩著一股妖里妖氣的味道,那些在艷紅燈籠下走過的男男女女,笑聲放浪,顛顛晃晃地,像個幻影,街上的少女似乎都帶著一種早熟的風情,背著行囊的異鄉人身上散發著一種宿醉的氣味,眼神空洞,似乎已經迷失在這個巷道交錯的小城里,走不出去。
燕孤行和藍月兒走在大街上,發現人們都往同一個方向走,好像去看熱鬧似的。他們跟著人群的後面走,來到一個提燈處處的廣場。
便場上搭了幾個大大小小不同顏色的帳篷,帳篷外面有提著燈籠的人宣傳里面表演的戲法,只要買票就可以進去看看。人們四散觀看,燕孤行和藍月兒一路走來,從沒見過這種熱鬧,兩個人一下子都失去了戒備,帶著羊兒到處鑽,每個帳篷瞄瞄看。
紫色帳篷里,一個三頭六臂的女人表演拋舅圈,幾十個發光的圈圈在半空中亂轉。看得人們眼花繚亂。八只蹄子的羊看到那些圈圈,竟也咩咩叫著想去跳跳看,藍月兒拉住它的脖子,說︰「你會掉下來跌死的。」
綠色帳篷里,一個矮人賣一種藥水,據說可以讓人忘了自己,但是,圍觀的人沒有一個敢喝一口,即使那幾個看來並不愛自己的人,都似乎還有些留戀。
一個脖子上戴著沉重的鐵環,頭光禿禿的巨人,在黃色帳篷里守著一盞神燈。巨人一會兒化作一縷輕煙鑽進那盞小小的神燈里,一會見又用同一個方法從神燈里鑽出來。
藍月兒看得傻了眼。
「神燈的故事原來是真的!」燕孤行在驚異中大叫。
他們身上的錢僅僅足夠讓兩個人進入最後一個紅色帳篷。帳篷頂上一個穿著閃亮銀色舞衣的女郎表演高空蕩秋千。她以令人膽戰心驚的動作從一個秋千蕩到遠遠的另一個秋千,時而用一條白色緞帶纏住腳踝,把自己從秋千倒吊下來。她能猜出帳篷里每一個觀眾的名字,並把名字編進一首歌里。人們屏息靜氣看著她在半空穿來穿去,被猜中名字的人都嘖嘖稱奇,又有些難堪,好像被人看穿腸子似的。
女郎蕩到燕孤行面前唱︰「燕孤行是落翅的燕兒,孤單一輩子。」
爾後。她又蕩到藍月兒跟前,倒掛在緞帶上唱︰「這個女孩叫藍月兒,好苦的名字。」
藍月兒驚訝地朝女郎那張美麗但冰冷的臉蛋看。女郎蒼老的眼神在她身上掠過,又蕩開了。
等到散場的時候,他們帶著羊兒走出帳篷。興奮的心情還未平復。這時,燕孤行看到一個有個怪嘴巴的男人。普通人的嘴巴是橫的。這個人的嘴巴卻是直的,從鼻子下面延伸到下巴。直嘴巴站在一個黑色帳篷外面,邀請會交戲法的人加入他們。
他靈機一觸,對藍月兒說︰「他們還沒有會表演跳圈圈的動物。」
「對呀!這里根本沒有動物。」藍月兒附和著說。
他們走到黑色帳篷外面,那個直嘴巴的男人兩腳叉開站著打量他們,凶巴巴地說︰「你們找誰?」
「我們會表演。」因為他的嘴巴是直的。燕孤行要斜著頭回答。
直嘴巴看不出這兩個野孩子有什麼本領。橫了他們一眼,吼道︰「別在這里混事,快滾!,,」這只羊會跳圈圈。,「藍月兒一臉自豪地對直嘴巴說。
「誰要看這只羊表演?還不快點給我滾!」直嘴巴吼道,想把他們趕走。
「讓他們進來。"一把陰沉的聲音從帳篷里直嘴巴馬上變得恭敬又惶恐,朝著聲音的方向哈腰鞠躬,說︰」是的,閻先生。「然後掀開布幔讓燕孤行和藍月兒進去。
帳篷里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香味,一把背上鏤花的椅子旁邊站著一個男人,頭戴一頂黑色圓禮帽,遮住半張臉,身上的黑西裝有一股講究味兒,翻領上別一朵新鮮的紅玫瑰。煙漫的幽光下,他看起來就像午夜的魅影。
這個叫閻背香的男人看到藍月兒,心里禁不住驚嘆︰「這個小丫頭是個美人兒,能賣到很好的價錢。」
他看都不看那只羊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既然這只羊那麼有本領,你們可以留下來。今天晚上,就睡在帳篷里吧。」
接著,他吩咐直嘴巴把他們帶到睡覺的地方去。
爾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從桌子上一個有松脂香的木盒里拿出一本羊皮封面的賬簿
來。他賣過無數女孩,然而,沒有一個能跟今天晚上這個小丫頭相此。他會把她賣到城里最大的一家妓院去。
那家妓院蓋得像一個華麗的金鳥籠,專門招待富人,歡宴連場,數之不盡的小妓女一個個坐在用金繩子吊下來的秋千上,高高低低。飄來蕩去,賣弄天真的風情。最後,這些女孩不是染了風流病甭零零地死在床上,便是夜里偷偷吮吸忘憂的藥粉,在迷夢中等待上帝慈悲的召喚。那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
他閻背香是個有眼光的人販子,只看得起最好的貨色,就像他這個馬戲團,只有那些有價值的可以留下,也走不了。
他從西裝口袋里拿出一條白色勾花手帕展開來,在鼻子上擦了擦,臉露厭惡神色。有一天,他閻背香要蓋一家比金鳥籠更豪華的妓院,聞著溫香軟玉的脂粉味兒,而不是現在外面這種汗酸和尿臭味。到時候,他會把這些三頭六臂和直嘴巴的怪胎全都丟進流沙里活活淹死,省得上帝親自動手收拾他自己失敗的作品。
他從懷中拿出一瓶麝香貓,在白色勾花手帕上滴幾滴,在半空中抖一抖,頭向後靠,閉上眼楮享受那團香雲。明天又賣出一個女孩了,他會記在羊皮賬簿上。
有一天,今天晚上這個小丫頭會感激他。他看得出她是個非凡的貨色,再過幾年,在那個金色大鳥籠里,她將享盡榮華富貴與男人的奉承,那些可憐的男人會給她折磨得肝腸寸斷,活著時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死後也不得安寧。
5
燕孤行和藍月兒帶著羊,跟著直嘴巴來到一個灰色帳篷外面。
「你們自己進去,有床便睡」直嘴巴粗聲大氣地說,那副嘴臉活像主人的一條走狗。
他們走進帳篷,八只蹄子的羊跟在後面跳進去。里面只有一盞暗燈,幾張吊床擺在那兒。那個三頭六臂的女人、能說出別人名字的秋千女郎、神燈里的巨人,還有剛才那幾個變戲法的人,全都睡在這兒。三頭六臂的女人說著囈語,一條手臂懸在床邊。巨人打著鼻鼾,把那盞神燈牢牢抱在懷里。
燕孤行和藍月兒在黑暗中模索著去找他們的床。帳篷里彌漫著一股氣味。藍月兒在故鄉山城的那場瘟疫中,已經聞過了死人的氣味,然而,眼下這種味道,竟比那更淒涼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