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去之後,她下了床,模到浴室去洗臉。她即使閉上眼楮也能在這間屋子里來去自如。
她洗過臉,對著浴室的一面半身鏡子梳頭。她知道那是鏡子,她模上去的時候是冰涼的。徐宏志走進來放下領帶時,她轉頭朝他微笑。
他出去了。她模到衣櫃去,打開衣櫃的門。她記得掛在最左邊的是一件棕色的外套,再模過一點,應該是一條綠色的半截裙。她的棉衣都放在抽屜里。她打開抽屜,用手撫模衣服上面的細節。她不太確定,但她應該是拿起了一件米白色的棉衣。裙子和外套也應該沒錯。
她換好了衣服,拿了她常用的一個皮包,走出睡房,模到書房去,站在門口,朝他說︰「行了。」
她听到徐宏志推開椅子站起來的聲音。他沒說話,也沒動靜。
她心里一慌,想著自己一定是穿錯了衣服。她模模自己身上的裙子,毫無信心地呆在那兒。
「你今天這身打扮很好看。」他以一個丈夫的驕傲說。
她松了一口氣朝他笑笑。
徐宏志牽著她的手走到停車場。他習慣了每次都幫她打開車門。她上了車,模到安全帶,扣好扣子。她感覺到車子離開了地窖,駛出路面。
她突然覺得雙腳虛了。她听到外面的車聲和汽車響號聲,听到這個城市喧鬧的聲音,卻再也看不到周遭的世界了。她在黑夜的迷宮中飛行,就像一個初次踩在鋼絲上的青澀的空中飛人,一刻也不敢往下看,恐怕自己會掉下去,粉身碎骨。
「附近開了一家法國餐廳,我們去嘗嘗。」他說。
「嗯!」她裝出高興的樣子朝他點頭。
餅了一會,他突然說︰
「你看!」
她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應該往前看、往後看,往自己的那邊看,還是朝他的那邊看。她沒法看到他的手指指向哪個方向。
「哪里?」她平靜地問。
她這樣問也是可以的,她的眼楮本來就不好。
「公園里的牽牛花已經開了。」他說。
她朝自己那邊窗外看,他們家附近有個很大的公園,是去任何地方的必經之路。
「是的,很漂亮。」她說。
他們初遇的那天,大學里的牽牛花開得翻騰燦爛。紫紅色的花海一浪接一浪,像滾滾紅塵,是他們的故事。
她沒料到,今夜,在黑暗的堤岸上,牽牛花再一次開遍。她知道,這是一場版別。
他們來到餐廳,坐在她後面的是一個擦了香水的女人,身上飄著濃烈而高貴的香味,跟身邊的情人喁喁低語。
服務生拿了菜單給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徐宏志把菜單讀給她听的。菜單上的字體通常很小,她從來也看不清楚。
讀完了菜單,他溫柔地問︰
「你想吃什麼?」
她選了龍蝦湯和牛排。
「我們喝酒好嗎?」她說。
「你想喝酒?」
「嗯,來一瓶玫瑰香檳好嗎?」
她應當喝酒的,她心里想。時光並不短暫。她看到他從大學畢業,看到他穿上了醫生的白袍。他們也一起看過了人間風景。那些幸福的時光,終究比一千零一夜長,只是比她希冀的短。
玫瑰色的香檳有多麼美麗,這場苞眼楮的告別就有多麼無奈。他就在面前,在伸手可以觸及卻離眼楮太遠的地方。她啜飲了一口冰涼的酒,嘆息並且微笑,回憶起眼中的他。
「今天的工作怎樣?」她問。
「我看了二十三個門診病人。」他說。
「說來听听。」她滿懷興趣。
她好想听他說話。有酒壯膽,也有他的聲音相伴,她不再害怕無邊無際的黑暗。
她听他說著醫院里的故事,很小心地用完了面前的湯和菜。
她喝了很多酒。即使下一刻就跌倒在地上,徐宏志也許會以為她只是喝醉了,然後扶她起來。
她在自己的昏昏醉夢中飄蕩,感到膀胱脹滿了,幾乎要滿出來。可她不敢起來,只要她一離開這張椅子,她的謊言也就不攻自破。
正在這時,她听到身後的女人跟身邊的男人說︰「我要去洗洗手。」
她得救了,連忙站起來,朝徐宏志說︰
「我要去洗手間。」
「要我陪你去嗎?」
「不用了。」她說。
她緊緊地跟著那個香香的女人和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往前走。
那個女人推開了一扇門,她也跟著走進去。可那不是洗手間。女人停下了腳步。然後,她听到她打電話的聲音。這里是電話間。也許洗手間就在旁邊,她不敢走開,也回不了去。女人身上的香味,並沒有濃烈得留下一條往回走的路。
她只能站在那兒,渴望這個女人快點擱下話筒。可是,女人卻跟電話那一頭的朋友聊得很高興。
「我是看不見的,你可以帶我回去嗎?」她很想這樣說,卻終究開不了口。
她呆呆地站在那兒,忍受著香檳在她膀胱里搗亂。那個女人依然無意放下話筒。
突然,那扇門推開了。一刻的沉默之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你去了這麼久,我擔心你。」
是徐宏志。
她好想撲到他懷里,要他把她帶回去。
「我正要回去。」她努力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
徐宏志拉住她的手,把她領回去。她用力握著那只救贖的手。
好像是徐宏志把她抱到床上,幫她換過睡衣的。她醉了,即使還能看得見,也是醉眼昏花。
醒來時,她發現徐宏志不在床上。她感覺到這一刻是她平常酣睡的時間,也許是午夜三點,或是四點,還沒天亮。她不免嘲笑自己是個沒用的山魯佐德,故事還沒說完,竟然喝醉了。
她下了床,赤腳模出房間,听到模糊的低泣聲。她悄悄循著聲音去找,終于來到書房。她一雙手支著門框,發現那低泣聲來自地上。她低下頭去,眼楮虛弱地朝向他。
「你在這里干什麼?」她緩緩地問。雖然心里知道他也許看出來了,卻還是妄想再拖延一下。
「公園里根本沒有牽牛花。」他沙啞著聲音說。
她扶著門框蹲下去,跪在他身邊,緊緊地摟著他,自責地說︰
「對不起。」
他脆弱而顫抖,靠在她身上嗚咽。
「這個世界不欠我什麼,更把你給了我。」她說。
他從來沒听過比這更令人難過的說話。他把她拉在懷里,感到淚水再一次涌上眼楮。他好想相信她,同她圓這一晚的謊言。他整夜很努力去演出。然而,當她睡著了,他再也騙不到自己。
「我是服氣的。」她抬起他淚濕的臉,說。
她的謊言?不到天亮。她終究是個不會說謊的人,即使他因為愛她之深而陪著她一起說謊。
和時間的這場賽跑,他們敗北了。她用衣袖把他臉上的淚水擦掉,朝他微笑問︰
「天已經亮了嗎?」
「還沒有。」他吸著鼻子,眼里充滿對她的愛。
她把臉貼在他哭濕了的鼻上,說︰
「到了天亮,告訴我好嗎?」
徐宏志給病人診治,腦里卻千百次想著蘇明慧。他一直以為,他是強者,而她是弱者。她並不弱小,但他理應是兩個人之中較堅強的一個,沒想到他才是那個弱者。
他行醫的日子還短,見過的苦難卻已經夠多了。然而,當這些苦難一旦降臨在自己的愛人身上,他還是會沉郁悲痛,忘了他見過更可憐、更卑微和更無助的。
結婚的那天晚上,他們同朋友一起吃法國菜。大家拉雜地談了許多事情。席上有一個人,他忘了是莉莉,還是另外一個女孩子,提到了人沒有了什麼還能活下去。
人沒有了幾根肋骨,沒有了胃,沒有了一部分的肝和腸子,還是能夠活下去的。作為一位醫生,他必須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