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言中不知道怎樣回答她的問題,他想,她大概是一個產後有點抑郁的女人。
「也不是。」他安慰她。
「我知道是的。」
她沒有化妝的臉上,還有些殘余未褪的紅斑,那是幾天前開始的皮膚敏感。一個多月來帶著孩子的生活,把她整個人弄得蒼白憔悴。孩子昨夜不肯睡,把她折騰了一晚。今天早上趕著到機場,她沒有打理過頭發,由得它蓬蓬松松。生產之後,她的變松了,又長滿女乃瘡。她今天穿著一件六年前的舊棉衣和一條廉價的棉褲。
她糟糕得不會有任何男人想多看她一眼。
為甚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遇到杜蒼林?
重逢的一刻,竟是如此不堪。
她完全不敢轉過頭去再望他一眼。離開他的時候,她以為他會永遠懷念她。
三年前的那個晚上,她和杜蒼林在家里的那張床上。他戴著兩個安全套。除了在她的安全期和月經周期之外,他每次都是戴著兩個安全套。她知道,他是害怕她懷孕。他怕她會用懷孕來逼他離婚。
「可不可以不用?」她勾住他的脖子,問他。
「不用的話,會有小孩子的。」
「我想替你生孩子。」她微笑著說。
「生了孩子,身材就沒有現在這麼好了。」他笑了笑。
「我不怕。你猜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像你還是像我?」
「你真的想要孩子嗎?」
「嗯。」她堅定地點頭。
「你會後悔的。」
「那就是說,即使我有了孩子,你也不會跟我結婚,對嗎?」她哭著說。
「你又來了!」杜蒼林停下來,為她擦淚。
「你和你太太做這件事的時候,也是用兩個嗎?」
「不要提起她好嗎?」
「我要知道。」她執著的望著他。
「我已經很久沒有踫過她了。」
杜蒼林用力地摟抱著她,說︰
「我永遠不會放棄你。」
莫君怡的眼淚又再洶涌而出。她知道她不應該相信他。假如他那麼愛她,為甚麼他不肯為她離婚?就是為了所謂道義嗎?他老是說很久沒有踫過太太了;可是,他們天天睡在一起,他怎麼可能踫也不踫她?他不踫她,她難道不會懷疑?
可是,看來這麼難以置信的事情,她卻深深地相信。如果她不是這樣相信,她怎麼能夠忍受杜蒼林每天晚上跟另一個女人睡在一起這回事?
她相信杜蒼林永遠不會放棄她。無論是真或假,有些事情,她想永遠相信下去。
那天下班的時候,她本來想去買點東西,天忽然下起雨來,她隨便走進一家書店避雨。在書店里,她無意中看到了一本韓純憶的書。書名很古怪,所以她買下來了。
雨停了,她坐地車回家。
在車廂里,她開始看那本小說。故事的女主角,愛上了—個已婚的男人。
她一邊看,眼淚一邊流下來,地車來回了好多遍,她沒有下車,她舍不得不看下去。
為甚麼韓純憶竟然說中了她的心事?她不單說中她的心事,也說中了她的痛苦和快樂。
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跟杜蒼林一起時流的眼淚那麼多,卻也從來沒有像跟他一起時這麼快樂。
至苦和至樂,都是他給的。
小說里的女主角跟她的男人說︰
「我想,我應該嫁一個我不怎麼愛的人,然後,再跟你偷情。這樣比較公平。」
莫君怡也曾經這樣想過,可是,她做不到。她跟杜蒼林說︰
「假如有一個男人跟你完全一樣,而他是沒有太太的,我會立刻愛上他。」
然而,怎麼可能有一個人跟他一模一樣呢?
在她公司里,一個男同事跟她很談得來。她知道他對她有意思,她一直躲避他。
那天,她跟杜蒼林吵架了。他們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吵架,都為同一個問題吵架。
她要他留下來過夜,他沒有答應。
第二天,她瞞著杜蒼林去跟那個男同事吃法國菜。
她打扮得很漂亮的去赴約。她很想愛上別人;那麼,她便可以忘記他,也可以把自己從無邊的痛苦中釋放出來。
可是,那頓飯糟糕得不得了。
她一邊吃一邊感到內疚。她內疚自己竟然背著杜蒼林和另一個男人約會。她為甚麼會覺得內疚?他已經有太太。她有權愛另一個。然而,她就是內疚。
當那個男人起來上洗手間的時候,她望著他的背影。跟杜蒼林比較,他的背影是那麼蒼白而沒有內容。除了杜蒼林,她再也不可能愛上任何人了。
她要做一個專一的第三者。這樣可笑嗎?她專一地愛著一個不專一的男人。她知道,杜蒼林愛她遠多于他太太,遠多于他最愛他太太的時候,如果他有愛過他太太的話。她必須這樣相信,才可以繼續下去。
那個男人開車送她回家的時候,她擰開了車上的收音機,剛好听到夏心桔主持的ChannelA。
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子打電話到節目里說,她男朋友已經五個月沒踫過她了。他是不是不再愛她?她在電話那一頭哭起來,一邊抽泣一邊說︰
「我覺得自己像個小怨婦。」
「當男人不愛一個女人,是不是就不會再踫她?」莫君怡問他。
「也不是的。」
「男人可以跟自己已經不愛的女人上床的嗎?」她悲傷地問。
「你要我怎麼回答你?」
「說真話。」
「有些男人可以。」
「為甚麼?」
「雖然他已經不愛那個女人,但是,那個女人愛他。她會爬到他身上去。」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里,一進門口,就把身上的衣服月兌光,爬進被窩襄。她肯定,她的男人是例外的。杜蒼林不會再踫一個他已經不愛的女人。雖然他這刻不是睡在她身邊,但是,她光著身子,一只手搭在另一個枕頭上面,想像他就在她身邊。
午夜醒來的時候,她才知道,杜蒼林並沒有睡在她身邊。
她好想打一通電話給他,好想听听他的聲音,可是她知道,她沒有這個權利——
沒有在午夜打電話給人家丈夫的權利。
第二天晚上,他們在床上的時候,她抱著杜蒼林,不停的飲泣。
「你為甚麼哭?」他緊張地問她。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了哪里嗎?」她含著淚問他。
杜蒼林搖搖頭。
「大部分的事情,你都不可以陪我做。」她抹干眼淚,苦笑一下。
「是的。」他深深地嘆氣。
「我時常在想,你陪我走的路,可以有多長,又會有多遠。」
她里著杜蒼林,沉默了良久,杜蒼林也沉默了。
「我知道終于有一天,會只剩下我一個人繼續走下去。」她說。
「為甚麼你總是在最快樂的時候說這種話?」他難過地問。
「因為我害怕會失去你。」她蜷縮在杜蒼林身上嗚咽。
「不會的。」他輕撫她的身體。
「難道你可以一輩子也和兩個女人共同生活嗎?」
他答不上。
「我常常告訴自己,你是我借回來的,期限到了,就要還給別人。」
「你想把我還給別人嗎?」他微笑問她。
「我希望我能夠那麼狠心。」她淒然地笑。
「你不會的。」
「我會的。」
她在他身上睡著了。
為了不要弄醒她,他由得她壓著自己。直到深夜,回家的鐘聲敲響了,他必須要走。他輕輕的把她移到旁邊,起來去洗澡。
莫君怡買的肥皂,是和杜蒼林在家里用的一樣的。很久以前,她問他在家里用哪個品牌哪一種香味的肥皂,然後,她就買相同的。那麼,當他從這里回家,他太太不會在他身上嗅到另一種肥皂的香味,不會因此而懷疑他。
誰都沒有她沒想得那麼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