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了之後,我每天都買一些玻璃珠回來,到外地工作時,又買一些,就買了這許多。"他說,"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我撿起一顆玻璃珠,放在燈光下,晶瑩的玻璃珠里有一株鋸齒狀的小草。
"這是什麼草?"我問文治。
"這是我在英國買回來的,里面藏著的是蓍草。""蓍草?"
"九月的歐洲,遍地野花,暮色蒼茫中,人們愛在回家的路上俯身采摘幾朵蓍草開出的白色小花,帶回去藏在枕頭底下。英國一首民謠說︰再見,漂亮的蓍草,向你道三次再見,但願明天天亮前,會跟我的戀人相見。
"有一個傳說,對蓍草說三次再見,就能夠重遇自己喜歡的人。"他微笑說,"我試過了,是真的靈驗。"
"你來看看。"他帶我到其中一個房間,我放在良湄家里的縫紉機和其它的東西,都在那里。
"這間房子是誰的?"我禁不住問他。
"是去年買的,希望你有一天能回來。""你怎麼知道我會回來?"我哽咽著問他。
"我並不知道你會回來,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你說分針倒轉來行走,你才會回來。"我拿出口袋里的浮塵子鐘,用手調校,使分針倒轉來行走。
"我是不是自欺欺人?"我問他。
"不。"他緊緊地抱著我,再一次,我貼著他的肩膊,重溫那久違了的溫暖。他的肩膊,好象開出了一朵小白花,只要向它道三次再見,我就能夠跟戀人相見。
"你願意住在這里嗎?"他問我,"不要再四處飄泊。""你不是說希望我設計的衣服在十二個國家也能買得到嗎?"
"在香港也可以做得到的。"我用手去揉他的臉、頭發、鼻子、嘴唇、耳朵和脖子。
"你干什麼?"他笑著問我。
楊弘念說,要相信自己雙手的感覺。我能夠感覺到我愛的是這個人,我雙手舍不得離開他那張臉。
他捉著我的手,問我︰"你沒事吧?""我喜歡這樣撫模你。"我說,"你的眼袋比以前厲害了。"他苦笑。
"嫁給我好嗎?"他抱著我說。
我搖頭。
"為什麼?"他失望地問我。
"這一切都不太真實,我需要一點時間來相信。"也許,每個女人都希望生命中有一個楊弘念、一個徐文治。
一個是無法觸模的男人,一個腳踏實地。一個被你傷害,為你受苦,另一個讓你傷心。一個只適宜作情人,另一個卻可以長相廝守。一個是火,燃燒生命,一個是水,滋養生命。女人可以沒有火,卻不能沒有水。
回來的第二天,我跟良湄見面。她改變了很多。一個人,首先改變的,往往是眼楮。她那雙眼,從前很明澈,無憂無慮,今天,卻多了一份悲傷。
"因為我有一個拒絕長大的男朋友。"她說。
"你跟那個律師怎麼樣?""分手了。"她黯然說。
"為什麼?""他根本不愛我。""你愛他嗎?"她苦笑搖頭︰"有盡時,大家不再需要對方,就很自然地完了。只有愛,沒有盡頭。"
"你還是愛熊弼的。"她搖頭︰"我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比他更好的。"我失笑。
"你笑什麼?"她問我。
"也許每個女人身邊都無可奈何地放著一個熊弼。你不是對他沒有感情,你不是沒想過嫁給他,偏偏他又好象不是最好的,你不甘心,尋尋覓覓,要找一個比他好的,彷佛這樣才像活過一場。時日漸遠,回頭再看,竟然還是只有他——
""我不是說過他是我用慣了的枕頭嗎?用他來墊著我,總是好的。""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什麼也不知道。他連一點蛛絲馬跡也看不出來嗎?"
"他的實驗室就是他的世界。別提他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開設自己的時裝店。不過手上的資金不是太多,也許只能在商場找一個兩、三百呎的鋪位,賣自己的設計。"
"我有一個客戶在尖沙咀擁有幾個商場,我替你找鋪位吧,而且我可以請他把租金算得便宜一點。""真的?謝謝你。"
"客源你也不用擔心,律師會里有很多女律師都是我的朋友,婦女會里也有不少闊太,她們經常去舞會,很需要找人設計晚裝。"
"你的關系網真厲害!"
"沒辦法啦,好歹也要應酬那些女人,她們的丈夫都是我的客戶和上司。這些人花得起錢,但是都很挑剔,我看你選的鋪位,地點也不能太差。"
"嗯。""我還有一些公關界和新聞界的朋友,我可以找他們幫忙宣傳一下,在香港,宣傳很重要的。""你好象我的經理人。"我笑說。
"好呀!你跟隨的都是名師,我一點也不擔心你沒生意。""看來我應該找你當合伙人。""我只要一輩子免費穿你的設計。"她笑說。
良湄在尖沙咀一個鄰近酒店的商場替我找到一個鋪位。我請了一個女孩子當售貨員。除了替人設計晚裝,店里就賣我的設計。
文治有空的時候,就替我拿布料、送貨,替我管帳。為了方便搬運布疋,他把機車賣掉,換了一輛小房車。
從紐約回來之後的那四年,是我們過得最快樂的日子。我是個沒條理的人,家里的東西亂放,他卻是個井井有條的人,雖然時常會因此吵架,卻使我更深信,他是和我廝守的人,只有他,可以照顧我。
時裝店的生意很好,九五年初,我們遷到商場里一個比原本那個鋪位大五倍的鋪位,也請了幾個新的職員,還有專業的會計師,文治不用再花時間幫我。
因為替一些名流太太設計晚裝,她們時常向傳媒提及我,我有了一點點知名度,但是我也從此放棄了替人訂做晚裝,我實在不喜歡那種生涯,我希望我的設計能穿在更多人的身上。店里開始售賣成衣。
文治的處境有些不同。方維志離開電視台自組公關公司,他邀請文治合伙,但文治還是喜歡當新聞編輯,他拒絕了。
九月中,一份財力龐大的新報紙開始籌備,邀請他過去當總編輯,薪水是他目前的兩倍。電視台挽留他,只是加薪百分之五十,文治還是留下來了。
"你為什麼不走?這是好機會,是你兩倍的月薪。"我說。
"單單為錢而做一個決定,我會看不起自己。"他說。
"即使不為錢,也應該出去闖闖,你在電視台已經那麼多年了。"我勸他。
"就是因為那麼多年,所以有感情。"他堅持。
我不再勸他,我知道他不會改變,他是個重情義的人,有時候,我會埋怨他太重情義,可是,這種男人,卻是最可靠的。
結果,他的一個同學當上了那份報紙的總編輯,那份報紙推出之後,空前成功。
當日挽留文治在電視台的那位主管卻因為權力斗爭,黯然引退。新來的主管,跟文治不太合得來,而且他也有自己的親信。
在他不如意的日子,我卻要到日本辦我的第一場時裝表演。這次是香港貿易發展局主辦的,我成為香港其中一位代表的時裝設計師,而且可以在日本推廣我的設計,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我不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