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嗎﹖」我問你。
你點頭。
「現在滿座﹐要等一下。」
「好的。」
我把你交給田田﹐不去理你。
不望你﹐是唯一可以不傷心的方法﹐請原諒我。
田田把你帶到後園。
我走過來問你﹕「要吃些什麼﹖」
「那天晚上﹐是不是忘了關水龍頭﹖」你問我。
「為什麼現在才問我﹖」我反問你。
你尷尬地望著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真希望阿素快些出現。」我說。
你怔住。
「她才是你要的人﹐你一直也沒有忘記她。」
「她不會出現的。」
「為什麼﹖」
「她死了。」你說。
我愕住﹕「她什麼時候死的﹖」
「她五年前已經死了。」
「你是最近才知道的嗎﹖」
「我早就知道了。」
「但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嗎﹖」
「是的﹐我在等她﹐那不代表她會出現。」你哀哀地說。
「她為什麼會死﹖你不是說五年前在這里跟她分手的嗎﹖」
「那時候﹐醫院的工作很忙﹐我又忙著考專業試﹐因此疏忽了她﹐甚至一個月里﹐只能跟她見一次面。我只是想著自己的前途﹐沒有想過她可能覺得孤單。
「那天﹐她跟我說﹐晚上會在這里等我﹐如果我不出現﹐就永遠也再見不到她﹐她在電話里哭著說要跟我分手。
「我本來是要值班的﹐為了見她﹐我懇求同事替我班。我悄悄溜出來﹐在花店買了一大束白色的雛菊﹐準備送給她﹐我以為她只是鬧情緒﹐哄哄她就沒事了。
「那天正下著雨﹐天氣很潮濕﹐我一個人坐在里面﹐等了很久﹐也不見她來﹐我以為她仍然在生我的氣。我抱著那束雛菊﹐垂頭喪氣地回醫院。
「經過走廊的時候﹐我看見一張放在走廊的病床上有一個用白布蓋著的尸體。在醫院里﹐這是很平常的事﹐剛剛死去的病人﹐就是這樣放在走廊上﹐但是﹐那個尸體露出了一只腳掌﹐那是一只我很熟悉的腳掌棗」
「到底發生什麼事﹖」
「她是跳芭蕾舞的﹐因為長期練習的緣故﹐腳背有一塊骨凸起來﹐跟平常人不同。我告訴自己﹐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會躺在這里。我伸手去撫模那只腳掌﹐那只腳掌很冰冷﹐那五
只腳趾是我很熟悉的﹐那一層包裹著腳掌的皮膚是我模過的﹐不可能會錯。我放下雛菊﹐緩緩地拉開那塊蓋著尸體的白布﹐她閉上眼楮﹐抿著嘴唇﹐彷佛在埋怨我讓她覺得孤單棗」你在我面前流淚。
「她為什麼會死﹖」
「那天天氣很潮濕﹐她在舞蹈學校的更衣室里洗澡﹐出來的時候﹐她赤著腳﹐踉蹌地跌了一跤﹐剛好撞到更衣室里的一塊玻璃屏風﹐整塊屏風裂開﹐玻璃碎片不偏不倚地割開她大腿的大動脈。那時更衣室里只有她一個人﹐清潔女工進去打掃時才發現她﹐可是她已經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她死得很慘。」我難過地說。
「她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本來值班的我﹐因為溜出去見她﹐竟然不能親自救她﹔如果我沒有離開﹐她不會死的。我真的永遠也見不到她了﹐那束白色的雛菊﹐她也永遠看不到。」
你哽咽。
看到你傷心的樣子﹐我不知道說什麼話﹐我還一直妒忌她。
「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你和她的故事拿來做廣告。」
「也許她會看到的。」你淒然說。
原來你的等待﹐是一種哀悼。怪不得你說﹐等待﹐並不是要等到那個人出現。
敝不得你說﹐她不會幸福。
敝不得你說﹐分手是因為下雨。
敝不得你說﹐牧童恩戴米恩沒有死﹐他被深深地愛著。
我望著你﹐難以相信五年來﹐你在這里等的是一個不會出現的女人。
我很妒忌﹐妒忌她有一個這麼愛她的男人。
我的情敵已經不存在﹐我有什麼能力打敗她﹖跟她淒厲的死亡相比﹐我的一廂情願實在太令人難堪。
她不在世上﹐卻在你靈魂最深處﹐我就在你跟前﹐卻得不到你的深情。
為什麼會這樣﹖我寧願你的過去不是一個這麼刻骨銘心的故事﹐否則我對你而言﹐只是平平無奇。
除非我也死了﹐對嗎﹖
「我是不是很傻﹖」你問我。
這句話﹐我不是也曾經問過你嗎﹖
打烊之後﹐我和你一起離開燒鳥店﹐在路上﹐我問你﹕「你听過長腳烏龜和短腳烏龜的故事嗎﹖」
你搖頭。
「那是一個非洲童話。一天夜里﹐一個老人看到一個死去的月亮和一個死人。他召集許多動物﹐對牠們說﹕『你們之中有誰願意把死人或月亮背到河的對岸﹖』兩只烏龜答應了。
第一只烏龜四只腳很長﹐背著月亮﹐安然無恙到達對案。第二只烏龜四只腳很短﹐背著死人﹐淹死在河里。因此﹐死掉的月亮總能夠復生﹐死掉的人卻永遠無法復活。」
「謝謝你。」你由衷地說。
「以後可以用來安慰病人家屬。」我笑說。
「是的。」
我望著你﹐咫尺之隔﹐卻是天涯。我雖然不願意﹐但是也應該放棄你﹐我不能忍受自己在喜歡的男人心中的地位排在另一個女人之後。
「要我送你回去嗎﹖」你問我。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今天的月色很美。」我抬頭望著天上的圓月﹐它竟然有些淒清。
我竟然可以拒絕你。
那個非洲童話是我小時候在童話集里看到的﹐它根本不是童話﹐童話不應該這樣傷感。
如果長腳烏龜背著的不是月亮而是死人﹐那將會是怎樣﹖第二天﹐我跑到圖書館翻查五年前三月份的微型底片。今年三月的某一天﹐你說你是五年前的這一天跟她在餐廳分手的﹐事實那就是她意外死亡的一天。
我從五年前三月一日的報紙著手﹐留意港聞版有沒有這一宗新聞。
我在三月二十二日的報紙上終于發現這宗新聞﹕一個年輕的芭蕾舞女教師在更衣室里滑倒﹐撞碎了更衣室內的一塊玻璃屏風﹐玻璃碎片把她左大腿的大動脈割斷﹐由于當時女更衣室沒有人﹐她受傷後失去知覺﹐倒在血泊中﹐一個小時之後﹐一名清潔女工進來清潔更衣室時才發現她﹐報警將她送院。傷者被送到醫院之後﹐經過搶救無效﹐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
死者名叫孫米素﹐二十四歲﹐是一間著名芭蕾舞學校的教師。報上刊登了一幀她生前的生活照片。穿著一襲白色裙子﹐長發披肩的她﹐在東京迪士尼樂園跟一只米奇老鼠相擁﹐
還調皮地拖著牠的尾巴。
她跟孫米白長得很相似﹐個子比她小﹐雖然沒有她那麼漂亮﹐卻比她溫柔。
她跟你很登對。
我昨天才說過要放棄你﹐為什麼今天又去關心你的事情﹖我在干什麼﹖我把微型底片放下﹐匆匆離開圖書館。
回去燒鳥店的路上﹐八月的黃昏很燠熱﹐街上擠滿下班的人﹐行色匆匆。
生命短暫﹐誰又會用五年或更長的時間去等一個不會出現的人﹖我以為我在追求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原來你比我更甚。
在一家花店外面﹐我看到一盆紫色的石南花。
在八月盛放的石南﹐象征孤獨。
我所等的人﹐正在等別人﹐這一份孤獨﹐你是否理解﹖我蹲在地上怔怔地看著那盆紫色的石南﹐一把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給我一束黃玫瑰。」
那是康兆亮的聲音。
當我站起來想跟他說話﹐他已經抱著那束黃玫瑰走向他的名貴房車。車上有一個架著太陽眼鏡的年輕女子﹐康兆亮愉快地把玫瑰送給她。
我應該告訴惠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