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以來,我忽然頓悟到原來我是神話中的海豚,在翁信良最悲痛的日子載他一程。我不該和他一起生活,我會因此喪掉生命。
馬樂,那十頭松獅是不是已長大了很多?麻煩你把它們賣掉吧,那筆錢是我還給你的。相思呢?相思是不是已經還給他?
信封上沒有附上地址。
馬樂望望鳥籠里的相思,他一直舍不得把它還給翁信良。他自私地想將它暫時據為已有。現在,是把它物歸原主的時候了。馬樂讓它吃了一頓豐富的午餐,然後把它帶去給翁信良。
「我以為沈魚把它放走了。」翁信良說。
「她臨走時叫我還給你的。」
翁信良把鳥籠放在手術桌上,相思在籠里拍了兩下翅膀,吹出一連串音符,是翁信良對著海豚吹的音符。
「為什麼它會唱這首歌?」翁信良詫異。
「這是一首歌嗎?好像只是一串音符。我把它帶回家之後,它便一直吹著這一串音符。或許是有人教它的吧。」馬樂說。
翁信良知道是沈魚教它的。他曾經教她吹這一串音符,這件小事,他並沒有放在心里,可是,她卻記著了。翁信良把鳥籠掛在窗前,相思仍舊吹著那一串此刻听來令人傷感的音符。這個女人對他的深情,他竟然現在才明白,他從來沒有好好珍惜過。
馬樂把每一場自己有份演出的演奏會門票寄到巴黎給沈魚。信封上寫著巴黎唐人街中國餐館沈魚小姐收。馬樂每一次都在信封上標新立異,希望引起郵差注意,將信送到沈魚手上。本來他可以問翁信良緹緹父母的餐館的地址,但他答應過胡小蝶不再跟翁信良提起沈魚的事,而且他也不想翁信良知道他對沈魚的深情。他不想去巴黎找她,他不想打擾她的生活,他寧願等待她快快樂樂地回來。那十只松獅他並沒有賣掉,他期望它們的主人回來。
偶爾他會跟翁信良見面,但堅決不再到他家里作客。
「沈魚有沒有消息?」翁信良問他。
「她寫過一封信回來。」
「你和胡小蝶怎樣?」馬樂問翁信良。
「很好,很平靜。」翁信良笑著說。
「或者她比較適合你。」
窗前的相思又吹著那一串惱人的音符。
「總是時間弄人。」翁信良說。
「你有沒有讀過希臘神話里歌手阿里翁的故事?」馬樂問翁信良。
「沒有。」
「你應該看看。」
當天下午,翁信良跑到書局買了一本《希臘羅馬神話一百篇》,找到了海豚救了歌手阿里翁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馬樂自己看到的,還是沈魚叫馬樂通知他看的?沈魚是那條在危難中救了他的海豚,現在他們卻分手了。
翁信良當天夜里打電話給馬樂,問他︰「沈魚是不是回來了。」
「她也許不會回來。」馬樂說,「她回來又怎樣?你想再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嗎?」
翁信良無言以對。
「這個周末晚上有演奏會,你來不來?有一節是我個人獨奏。」馬樂說。
「來,我一定來,你還是頭一次個人獨奏。」翁信良說。
「那麼我把門票寄給你。」馬樂說。
「不,我怕寄失了,我們約個時間見面,我來拿。」翁信良說。
翁信良約馬樂在赤柱餐廳吃飯,那是他第一次跟緹緹和沈魚吃飯的地方。
那天赴約之前,他去了海洋公園一趟,探望很久不見的大宗美小姐。
大宗美的助手告訴他︰「你來得真不巧,今天有一條海豚在石澳擱淺,大宗小姐去了那里。」
他剛剛認識沈魚和緹緹的時候,也剛好有一條海豚擱淺,已經是兩年前的事。
翁信良走到海洋劇場,今天的表演已經結束,他到池畔探望力克和翠絲。力克和翠絲好像認得他,湊近他身邊搖尾。翠絲的肚子有點微隆,訓練員告訴他,翠絲懷孕了,明天開始要將它隔離,避免其他海豚弄傷它。
「哦。」翁信良回應著,沒想到變化這麼大,力克和翠絲的愛情已經開花結果了。它們曾經是他和沈魚的愛情見證人。
離開公園的時候,翁信良經過跳水池,他猛然想起,這一天,他為什麼先到海洋劇場而忘了跳水池呢?每一次經過公園,他都先到跳水池,因為那里有緹緹的影子。他以為自己最愛的女人是緹緹,其實他並不了解緹緹,只因她的驟然死亡令他無法忘記她。但沈魚走了以後,他一天比一天思念她。她在他身旁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察覺。
這天晚上,他和馬樂喝了很多很多酒。
「你不用打電話給小蝶,告訴她你跟我一起嗎?」馬樂說。
「她從來不管我的。」
「那你什麼地方都能去?」馬樂笑說。
「是的,我什麼地方都能去,除了巴黎。」翁信良笑說。
「你有沒有試過一覺醒來,發現你愛的人並不是那個睡在你身邊的人?」翁信良問馬樂。
「我沒有試過召妓。」馬樂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翁信良大笑,「她不再睡在我身邊,我才知道我愛她。」
「你不覺得已經太遲了嗎?」馬樂問翁信良。
翁信良沮喪地點頭。
馬樂把兩張演奏會的門票交給翁信良︰「你和小蝶一起來。」
翁信良獨自坐計程車回家,在電台新聞廣播中听到今天早上一條海豚在石澳沙灘擱淺的消息,他覺得那好像是沈魚從遠方帶給他的信息。回到家里,他醉醺醺地倒在沙發上,胡小蝶拿了熱毛巾替他敷臉。
「你為什麼喝得這麼醉?」胡小蝶問他。
翁信良蜷縮在沙發上,胡小蝶用熱毛巾抹去翁信良臉上的眼淚。
馬樂在陽台上拉奏艾爾加的《愛情萬歲》,兩只松獅是他的听眾,不知道在巴黎唐人街的沈魚會不會听到。他想,她大概真的不會回來了。每一次演奏會,她的座位都是空著的,已經半年了。
周末晚上,馬樂穿好禮服準備出場,觀眾魚貫入場,翁信良和胡小蝶一起來,坐在前排位置。翁信良那天喝醉之後患上感冒,幾天來不斷的咳嗽。全場滿座,只有第一行中間的一個座位空著。
馬樂向著空座位演奏,沈魚是不會回來的了。他的獨奏其實只為一個人演奏,那個人卻听不到了,翁信良忍著咳嗽,臉都漲紅了,但他不想在馬樂獨奏時離場。
馬樂獨奏完畢,全場熱烈鼓掌。
「馬樂好像進步了不少,感情很豐富呢!」胡小蝶跟翁信良說。
馬樂為一個人而奏的音樂卻得到全場掌聲。
大合奏開始不久,翁信良終于忍不住咳了兩聲。
「我出去一會。」他跟胡小蝶說。
「你不要緊吧?」胡小蝶問他。
「不要緊。」
翁信良走出演奏廳,盡情地咳嗽。走廊的盡頭,一個他熟悉的女人出現。
「你好嗎?」沈魚問他。
翁信良不停地咳嗽,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會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刻再見沈魚。站在他面前的沈魚,消瘦了,漂亮了,頭發比以前長了很多,眼神和以前不同,以前的眼神很活潑,今天的眼神有點幽怨。她穿著一條黑色長裙,拿著一個精巧的黑色皮包,她從什麼地方來?她一直在香港,還是剛從遙遠的巴黎回來?
翁信良咳得滿臉通紅,好不容易才把咳嗽聲壓下去。
「你不舒服?」沈魚問他。
「是的。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剛剛回來。」沈魚說。
「很久沒有見面了。」
「是的,很久了。」
「你好嗎?听說你在緹緹父母的餐館工作。」
沈魚想起在巴黎孤寂的日子,想起那個失業漢放在她床上的大蜥蜴,笑著說︰「日子總是要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