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牌。」她回答。
他的耐心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及格,沒有隨著年歲增長而遞增。
安娜無奈地跨上摩托車的後座,幸好她穿著長褲方便跨坐。他的摩托車看起來有點髒,她的白長褲待會兒恐怕會變色。「欸,萬一踫到警察,罰單我付,你別硬沖。」
「安全帽妳戴。」他把安全帽送到她面前。
「不,你戴。你目標比較明顯,我躲在你背後。」
他戴上安全帽說︰「過十二點警察才會出來攔車做酒測。」他瞄一眼他銀色的手表。「我們還有半個鐘頭。」他發動摩托車。
「等一下。」她急著問。說來好笑,長到這麼大,這是她第一次搭摩托車。「我的手要抓哪里?」
「這里。」他的雙手往後伸,抓到她的雙手,然後把她的雙手抓來掛在他腰間。
她覺得這樣不妥,想縮回手,但是他一催油門,摩托車就往前沖,她嚇得趕緊抱住他的腰。他摩托車的後座設計得比前座高,她因而不自主的向前滑,和他靠得很近。她想把挪後一點,可是車速好快,她怕掉下去,又怕會搖晃車身造成危險,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尷尬地任她的胸貼著他的背。
她不怪他沒認出她,畢竟他們已分別十三年,她的體型和面貌又都有些改變。可是他剛認識一個女人,就拉人家的手上他的摩托車這樣貼坐著,實在太隨便了!他干過多少次這種事?主動向他投懷送抱的女歌迷一定不少吧!他對她們抱持什麼態度?來者不拒?
他的頭往後傾,被風吹得飛揚的長發飄到她臉上。「我好象听到磨牙的聲音。」他的語聲含著笑意。
她的胃猛地一縮。他的耳朵有這麼靈嗎?他想起什麼了嗎?小時候她每次氣他氣得牙癢癢的就磨牙。
「你的頭發有一個味道。」她希望能轉移話題。之前她期望他能很快就認出她,那表示他不曾忘記她。現在她不想讓他認出來了。他愛嘲弄人的死性子絲毫沒改,要是讓他發現她這幾年來的努力全是為了接近他,和他合作,他可能會笑她笑上三十年。
「尼古丁的味道,PUB里不禁煙,我自己也抽煙。」他放緩車速,騰出一手來把他的頭發塞進他的衣領里。「會冷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還在想他的頭發上是什麼味道。那不是尼古丁的味道,她聞過那種味道,但一時想不出是什麼味道。
「會冷嗎?」他大概以為她沒听見,再問一次。
「還好。」
一個秋 剛掃過台灣,夜晚的台北盆地涼爽宜人,但騎在摩托車上吹風就有點涼了。
「哼哼妳為我作的曲子,妳填詞了嗎?」
「填了,可是我不很滿意我作的詞,我想應該可以改得更好。我在想,也許等到你唱的時候,我就可以把那個感覺抓出來。」
「什麼樣的感覺?」
「失戀。」
他沒有接腔。她只看得到他的後腦勺,看不到他的表情,猜不出他在想什麼。但他突然的沉默,似乎在回味他的失戀滋味。
她沒有磨牙,只是咬了咬牙,便決心追問。
「嘿!你怎麼變啞吧了?曾經淒楚悲痛的失戀過嗎?那麼你一定能把我的歌詮釋得很入味。」
第二章
摩托車經過士林的時候開始下雨。雨不很大,但也足以淋濕衣裳。
衣服濕了加上冷風一吹,安娜冷得起雞皮疙瘩,不自覺地抱緊楚捷的腰。
他們曾經在同一個屋檐下相處過將近兩年,幾乎天天玩在一起。分別十三年後,他竟然沒有認出她,她當然相當失望。也許他離開她家後就忘記她了,她卻一直將他掛在心上。媽媽不幸喪生後,他甚至成了她活下去的目標。
她必須向他坦白,告訴他她是誰嗎?不!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這麼做。她倒要看看,到什麼時候他才能認出她來。
如果他曾對她有深刻的印象,如果他還存留著當年的回憶,不管她是不是跟著繼父改名換姓,不管她的容貌是不是略有改變,他都應該跟她心有靈犀。
他說過她是他最好的朋友,言猶在耳,如今卻對面不相識,教她情何以堪?
懊怎麼繼續面對他?裝傻吧!等待他覺醒,等待舊時的記憶喚醒他。
「石牌快到了,怎麼走?」他在紅燈前停下,略轉過頭去問她。雨更大了,雨珠沿著他的全罩式安全帽流下。
「下一個紅綠燈左轉進義理街。」
安娜住在外祖父留給阿姨的舊房子。外祖父只有兩個大兒,她媽媽已歿,只有她這個女兒。阿姨在新加坡已有個三歲的女兒,目前懷第二眙即將生產,超音波顯示仍是個女兒。她回台灣前阿姨曾經開玩笑,要她有空找人去堪輿外公外婆墳地的風水,看看為何子孫陰盛陽衰。
兩層樓的小洋房位于一棟大樓後面的巷子里,巷子不大,靠邊停一排車後,所余的巷道只容一輛車小心翼翼地緩慢開過。
小洋房更少有四十年的歷史,當年可能曾經引人艷羨如青春碧玉,而今已成為風華將盡的半老徐娘。
一下車躲到小小的門檐下避雨,安娜反而打個噴嚏。
「妳會感冒,趕快進去換衣服。」楚捷拉開安全帽的面罩急聲說。
「你的衣服也全濕了,進來躲一下雨吧。」她開門鎖,把門推開九十度。「摩托車牽進來。」
「方便嗎?」他抬眼看她家,一、二樓全都黑漆漆的。
「方便。」她抱緊雙臂,冷得發抖。
他把摩托車騎進大約只有三個停車位大的小院子才熄火。
安娜關上大門,冒雨跑幾步,在玄關月兌鞋,拉開紗門,再開鎖進門,打開電燈。她身上濕漉漉的衣服直往舊式的磨石子地上滴水。
楚捷很快就月兌鞋進門,再關上門。
「哈啾!」她又大聲的打個噴嚏。
「妳快去把濕衣服換下,最好洗個熱水澡,以免感冒。」楚捷微蹙著眉看著她說。
「你呢?我沒有男人的衣服可以給你換。」
「我沒關系,我穿著外套。」他拉開薄外套的拉鏈,露出里面的T恤。由于他之前外套的拉鏈拉得不夠高,雨水浸濕了他胸前的T恤。
「那你坐一下。」她往樓梯走。「廚房在後面,想喝什麼自己拿。喔,對了,」她停步轉身對他說︰「書架後面那個房間是琴室,我要給你看的譜放在鋼琴上。你可以先彈看看。」
說完她三步並做兩步跑上樓梯,一邊想,他可能以為她要他彈鋼琴。據她所知他不會彈鋼琴,她教過他,但他的雙手總是不協調,跟她學了三天就放棄。後來阿姨出國留學前帶一把吉他到她家送她,還教她彈,她學得很慢,反倒是她現學現賣教的學生青出于藍,第三天就彈得有點象樣。于是她央求阿姨直接教他。也因為媽媽要她專心學鋼琴別彈吉他,阿姨就把吉他送給他。她至今仍然記得,當他確定那把吉他是他的了時,臉上欣喜若狂的表情。
最近幾年為了要幫他作曲,她努力學吉他。現在阿姨的琴室多了一把她的吉他,希望他彈得慣。
等她洗完頭洗完澡,稍微吹干頭發,換了一套寬松的運動衫褲下樓,自琴室敞開的門,已流瀉出吉他聲。
她走到琴室門口,看到他坐在長沙發上,專注地看著譜架上的譜在彈吉他。
她走進琴室,關上門。
他抬頭看她,停止彈吉他。
「已經半夜了,會吵到鄰居。」她解釋她關門的理由。「關上門就可以任你彈到天亮。這間琴室有良好的隔音設備,是我阿姨以前教學生彈鋼琴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