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幾天一樣,文音和裕郎來找憶如和他們一起去泡湯。裕郎雖是男性,但只是個天真無邪的四歲孩子,他從小就和他娘一起入浴,見慣了女人的身體,憶如便也自然大方的和他們共浴,而且樂在其中。兩個小孩常常中文和日語夾雜著說。他們的日語比中文流利,而且會在不經意間教憶如說日語,憶如也偶爾更正他們的中文發音。文音听說憶如落過海,堅持要教她游泳。六歲的文音在浴池里游得像一尾滑溜的魚,裕郎的泳技也不差,他很氣自己游不過姐姐,兩人在浴池里不時打水仗。但每次戰事方起,和美子就命令他們上去,不準再泡湯。反正浴池的水溫熱,不適宜游泳或泡太久。
才練習幾天,憶如已經稍稍能游動一點,文音對她的成績不甚滿意,希望她能多練習,但和美子已在趕文音和裕郎出浴池。憶如這才發現今晚和美子異樣的沉默,平常她臉上不時掛著的溫婉笑容不見了。文音表示她還要再泡一下,和美子卻近乎疾言厲色的用日語斥責她。憶如趕緊識相的乖乖步出浴池擦干身體。此時繃著臉的和美子和晚餐時巧笑倩兮侍候耿烈的和美子差別多大呀!難道是和美子那樣露骨的表達情意,耿烈沒反應,所以令和美子沮喪嗎?或者和美子瞥見耿烈遞紙條給她,因而不悅?
憶如對和美子這個情敵只有同情,沒有敵意。任何跟耿烈相處過的女人,都很容易愛上他吧?和美子也該是個很容易吸引男人的女人,耿烈如果不曾愛上和美子,憶如倒覺得有點奇怪。
回房間後,憶如不知怎的,不想關在房間里等到深夜才去和耿烈相會。她今晚坐立不安的,恨不得能立刻投入他溫暖安全的懷抱。或許是因為明天她就要去為羽代夫人畫肖像,可以一整天面對羽代夫人,心情特別亢奮的緣故吧!
她穿上棉襖,不好意思太早去中庭等耿烈,便踱到旅舍的前院去。前院比中庭小一點,也是個漂亮的石頭庭院。和美子的確把永樂旅舍打點得很好,干淨、漂亮,料理也美味口可。雖然有幾個女僕在幫忙,但主其事的和美子當居首功,能娶到這樣能干賢淑的太太,是男人的福氣,而耿烈似乎沒這個福氣。憶如卻為了耿烈的沒福氣而微笑起來。「憶如。」
她轉頭看,叫她的人是桃柏青。她對他微笑。「四哥還沒睡呀?」
「還早呀,大哥在教饅頭讀佛經,我出來走走。今天好像沒有前幾天那麼冷。」柏青到日本後,好像比以前更瘦一點。
「是呀!不過還是比我們泉州冷。」憶如回答。
柏青微笑道︰「大概我比較習慣冷天氣了吧,覺得今天冷得還算舒服,至少風不會刺骨。等我們回泉州,可能又要適應熱天氣。」
「是呀!我還是比較喜歡泉州的溫暖。耿烈說這兒冬天下大雪的時候,早上出門腳一踩進雪地,可能就陷了幾寸深,得花點力氣拔起來呢。」
「憶如,」柏青靠近她兩步,和她面對面,表情有點怪。「我看你最近和耿船長很親近。你喜歡他,是嗎?」
憶如啞然不知所措,愣愣的望著柏青微皺的眉和陰郁的眼神。她不是不知道四哥一向特別照顧她、寵愛她,他的目光經常追著她的身影跑,在爹病倒之前,他甚至模糊的試探過她的心意,她也委婉的表示過她會、永遠當他是哥哥。但是現在,從他眼中的熱度看來,他似乎對她還沒死心。
她終于回答︰「我們大家都喜歡他,不是嗎?」
「你明白我的意思。」柏青的臉色出現些許痛苦的表情。「昨天我瞧見他在路上握你的手,今晚他還給你遞紙條。從你們凝視對方時的目光和微笑看起來,你們好像已經很好了。」
憶如驀地脹紅了臉。她轉過身去,面對一株梅樹,暗罵自己是傻瓜。她以為她和耿烈都掩飾得很好,沒想到他們還是不夠小心,被人瞧見。柏青和和美子都相當敏感,也許是他們倆比別人對她和耿烈多了一份關心和感情,所以能眼尖的察覺吧。
「耿船長幾次救了我,我很感激他。」她說。
「我也想過,必定是因為那樣,所以你對他從感激而產生情意。憶如,你知道……我……我不只當你是妹妹,我從十四歲進善寶齋當學徒,看到才七歲的你就喜歡……」
「四哥,你不要說了,」憶如打斷他的話。「我……」
柏青也打斷她的話︰「憶如,你讓我說完,這輩子我也許再也沒有勇氣說。我平常做事急躁,可是每次面對你時,我就溫溫吞吞的,什麼也不敢說,因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還是一直偷偷喜歡你。你可知道,前幾年每當有人上門來給你提親時,我就提心吊膽,深伯師父或你會答應。當媒人敗興而去,我就暗自高興。我以為只要我一直守在你身邊,總有一天我會得到你的青睞,沒想到……」他的尾音居然有點哽咽,沒有說完就打住。
憶如轉過身來看低下頭的柏青,以充滿歉意的聲音說︰「四哥,我知道你很疼我,我如果有親兄弟,也絕對比不上你對我的好。或許我們今生無緣,讓我只能當你是兄長。爹在的時候,我從不考慮要嫁人,爹失去娘已經夠可憐了,不論什麼原因,我都不會離開他。誰知爹竟棄我而去,我本來也以為我將奉獻給畫藝,既然生來就是茹素的命,做個在家帶發修行、皈依三寶的居士也罷。哪知因緣際會,遇上了耿船長,要不是他兩次奮不顧身的救我,現在的我可能已經至黃泉去與我爹作伴了。」
柏青輕嘆一聲,點點頭說︰「我懂,在這樣的情況下,你自然會對他滋生情愫。他也的確是個令人贊賞的血性漢子。憶如,我只是想勸你,不要太快就對他投入太多感情,我們與他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是個長年在海上生活的人,他的工作充滿了風險,他能給你安定的生活嗎?我不是故意要詛咒他,但是,眼前就有和美子必須獨自扶養兩個稚子這個活生生的例子給你看。你在下任何決定之前,必須三思。」
憶如深思著咬咬下唇,再抿了抿嘴,然後說︰「如果真是那樣,那也是我的命。」
「還有一個問題。」
她以自光詢問柏青。
「和美子喜歡耿烈幾乎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我們認識耿船長的時日尚短,不能確知他是什麼樣的人。也許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但是,我真的為你擔心,怕耿船長會不會貪享齊人之福。他對和美子如果沒有特殊感情,怎會花大錢買下永樂旅舍,放心的交給她經營呢?」
憶如忙不迭的為耿烈辯解︰「阿冬說過了,耿烈是為了報恩。和美子的丈夫為了救耿烈而死,耿烈覺得他有責任要照顧他們孤兒寡母的生活。」
「那麼和美子又如何報答耿船長對他們孤兒寡母的照顧呢?阿冬私下跟我大哥閑聊的時候,笑著說他們曾恰巧在深夜時看到耿船長與和美子一前一後進風呂屋。」
憶如張大嘴巴,可是發不出聲音來,心像被狠狠刺了一刀。
「我不是故意要破壞你對耿船長的感情。」柏青柔緩的說。「我只是盡我做四哥的本份,把我所听來的和我顧慮的,說給你听。憶如,你如果需要我幫你做任何事,我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她搖搖手,神情呆滯的說︰「你讓我一個人安靜的在這里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