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難發生後,很多親戚都來跟我說,要我什麼節哀順變、好好生活下去,可是他們每說一次,就好像在提醒我爸爸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我那時真的恨死了這些無聊的安慰話,常常一個人躲在家里,誰也不理,只是抱著爸爸媽媽送我的小狽阿里發呆,什麼也不想,恍恍惚惚的,只覺得發生的事好像不過是場夢罷了,可是心里的痛卻是真實地存在著。」
「直到我叔叔得到我監護權之後,我才終于從夢里驚醒過來。」
提到她那位現任「易興」董事長的叔叔,柴漢慈起伏的情緒仿佛突然冷卻了。這句話一出口,安奉岩突然就覺得懷里嬌柔的身軀變得僵硬起來。接著,她離開安奉岩的懷抱,坐直了身體,這讓安奉岩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晶瑩的眼眸里,多了一種無法掩飾的恨意。那恨意是如此地深,足以讓她沒有時間去念及父母過世的傷心,從她堅強的神色中,安奉岩驀地有了特殊的領悟。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成熟的。
仇恨讓柴漢慈變得冷靜而堅毅,她頓了頓,繼續敘說下去,語音里已鎮定得不帶一絲哽咽。
「爺爺就只有爸爸和叔叔這兩個孩子,爸爸過世之前,叔叔是公司的總經理,爸爸過世後,他和嬸嬸在法律上收養了我;在公司里,叔叔被董事會推舉為董事長,接替了爸爸的位置。雖然那時我不清楚公司里的情形,不過人性就是這樣,趨炎附勢,想必那一陣子是叔叔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那時的我還太天真,不懂得怎麼保護自己,因為那時我還沒有成年,所以叔叔得到了我的監護權以及財產管理權,然後我的生活就徹頭徹尾地被他改變了,甚至連我的家也被他賣掉,要我去住校,連我的各種生活開支也管得很緊,說是要教我學會節儉。他總能想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而我居然傻得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只覺得日子變得好難過,常常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地哭。」
「直到的我狗狗‘阿里’突然生病後,我才發現到事態不對勁。」
「雖然宿舍里不能養狗,但是我舍不得阿里,直覺也告訴我,叔叔他們不會善待它,所以我還是偷偷地把它養在房里。還好我的室友們都很好,願意讓阿里住下來。可是有一天早上我起床後,突然發現阿里吐了一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送去醫生那里之後,醫生說要開刀治療,否則阿里的小命不保;但是手術費和治療費加起來大概要上萬元,我根本沒有那麼多錢可以運用,所以我趕回家向叔叔求情。」
「區區一萬元,在他董事長的眼里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可是他拒絕出錢為一只狗做治療。我想,如果病危的是我,也許他會更高興。我氣不過,和他吵了起來,要他拿出爸媽留給我的錢,然而他百般推拖,最後干脆叫人把我帶離開辦公室。這時我才終于發現事有蹊蹺。後來我利用關系去調查,才發現他美其名為我投資理財,事實上我的財產已經全部被他拿去投入公司了。更可笑的是,我那些平時‘小慈’、‘阿慈’叫得多親熱的親戚們,沒有一個肯出面為我說句公道話。當我轉而向他們求助時,這些人大概是顧忌我叔叔吧,竟然一毛錢也不肯拿出來,任憑我怎麼哀求哭訴都沒用。」
想起那些親戚們的嘴臉,柴漢慈冷笑了一聲。然而記起阿里,她的眼眶又不自禁地紅潤起來,而一直靜靜聆听她敘說的安奉岩,根本不敢開口問起阿里的命運。
「後來一個家里很有錢、一直對我示好的學長替我出了這筆錢,可是因為我到處奔波拖延了時間,阿里最後還是走了。」
說到這里,柴漢慈再也忍不住,舉起手背拭去不小心滾出眼角的一滴晶瑩淚珠。定了定神後,才咬牙說︰
「新愁加上舊恨,阿里往生後,我立誓再也不要回去,為了一點錢被人踐踏尊嚴,看盡那些丑惡的嘴臉。我相信,憑著爸媽留給我的精神上的遺產,我柴漢慈靠著自己也能站起來;而且,不論用什麼方法,我要讓那些唯利是圖、沒有人性的親戚們徹底垮台,我發誓不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要做到!」
這是頭一次,柴漢慈清楚明白地說出她真正的目標。剎那間,安奉岩突然明白了當初遇見柴漢慈時,心里的那股悸動是從何而來;原來,他們是擁有相同靈魂的兩個人,他們同樣看盡了人性的丑惡面,同樣憑著頑強的意志生存下來,同樣企圖在弱肉強食的社會里,掙出自己的一片天來,盡避他們努力的方式不同。
雖然柴漢慈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安奉岩在一轉念間,就已經完全明了了她心里的想法。如果換成別人會說她是不擇手段,但是安奉岩並不這麼想。若是易地而處,也許企圖心也會逼他這麼做。何況,當時才十八歲的她,身邊連個可商量的人都沒有。
「所以你只和有錢人家的子弟交往,因為他們才有足夠的財力和地位,可以讓你達成奪回‘易興’的目標,是嗎?而你拒絕我,也是基于同一個理由,因為我無法幫助你雪恥復仇,是嗎?」
安奉岩的語氣溫柔平和,低聲的詢問里沒有一絲責怪,只有無限的包容。柴漢慈心中感慨萬分,苦笑中,無法避免的淚意浮現。
「……可是,現在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付出和回收,到底成不成比例?我……我一直以為這是唯一的路,可是,我的犧牲,換來了什麼?最不成才的富家子弟,也以為只要略施小惠,我就會心甘情願為他奉獻,就算得到了他家一半的財富、地位和權勢,就能夠彌補我心里屈辱的傷嗎?」
她哽咽地說著,一眨眼,兩行清淚便沿著她蒼白的臉龐滑落。
安奉岩輕輕伸手,企圖拭去那些成串的淚珠,然而他的掌心怎麼也盛不夠,于是他索性將她抱在懷里,用自己的心口,容下她所有傷心的淚水。
「我相信,憑你本身的才華,不用受那些委屈,你也可以實現你的願望。你應該要相信自己。」
他的安慰,她听不進心里,柴漢慈依然難過地搖頭。
「只是……吃了那麼多苦,熬到現在,才發現自己過去努力的方向,根本就是走岔了路,這樣的我……還有什麼前瞻性的眼光可言?一個沒有遠見的人……又憑什麼奪回公司?」
柴漢慈向來是不氣餒的,第一次听到她字字句句全是自責,安奉岩覺得好心疼。如果任由她這樣鑽牛角尖下去,過去的奮斗全化泡影,那才是真的萬劫不復。
他沒有多想,溫柔但堅定地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直視著自己。確定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了,然後再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訴她︰
「如果你還想要奪回‘易興’,讓你的叔叔或是其他親戚得到應有的報應的話,請你立刻停止這些沒有建設性的想法。躲在這里自怨自艾,他們就會垮台嗎?既然你立定了這樣的志向,寧願犧牲一切也要達成它,那麼你就不該把時間浪費在悲傷上。這條捷徑走不通,難道換個路向不行嗎?」
安奉岩一點也不擔心自己這麼強硬的說詞會讓柴漢慈傷心欲絕,因為她的理智向來凌駕她的情感。他們擁有同樣強悍的靈魂,這些責備,曾經激勵了他不服輸的意志,對她,當然也會有同樣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