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水晶燈亮得刺眼,或是大理石太光滑,抑或是腳上兩百九十九元的高跟鞋不實穿,總之,莫名的惶然讓她一陣暈眩,幸好身旁有他緊緊牽著。
幸好身旁有他緊緊牽著……這麼一想,她的心思似乎安定了些。
繞過大廳,他們搭著電梯來到十二樓的貴賓包廂。
她不清楚別的公司是怎麼舉辦尾牙餐會,但眼前這個……會不會太正式而華麗了些?
整整席開五十桌不說,整個小舞台以多種花卉將公司標志設計成背景,灰絨布幕下有一架黑色鋼琴,羅馬柱旁有現場演奏的樂團,天花板嵌滿投射燈,晶亮的燈光把整個包廂襯得奢華亮麗,參加的賓客個個盛裝出席,簡直像是個大型的頒獎典禮。
不顧眾人好奇的目光與竊竊私語,夏元燦帶著她在最前面的主桌坐下,充當主持人的柯家勤立刻宣布晚會開始。
「各位嘉賓、各位同業先進、各位親愛的同事好友們,今天是本公司的尾牙晚會,相信大家都不想听太多廢話,來,首先登場的節目是——讓我們歡迎夏董帶來的鋼琴演奏——喔喔,要看到猩猩彈鋼琴真是不容易,大家拍手啊!」
席間一陣哄堂大笑,夏元燦已經走向小舞台,他接過麥克風,嗓音脆亮。「不好意思,這只家禽老是說錯話,本公司絕不會以猩猩彈琴這種把戲來欺騙大家,要彈琴的是我。」他指著自己。「大家都知道我的個性不愛拖泥帶水,話不多說,獻丑了。」
斑大的身軀在鋼琴前坐下又站起來,長手指向坐在主桌的宋于湘,投射燈很配合地照亮她。「為各位帶來我和女朋友的定情曲——帕海貝爾的『卡農』!」
瞬時,口哨聲、尖叫聲、掌聲從四面八方涌起,觀眾反應太熱烈,以至于夏元燦還得站起身來,幾度揮手要大家安靜。
琴音照著認真練過的節拍逐一流泄在充滿好奇與興奮氣氛的空間里,音色不算圓潤,但也沒嚴重的走音或拖拍,整體來說,尚稱順利流暢,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大家都想認識那位女主角,想听關于夏元燦這位資源回收界的王子的愛情故事。
終于彈奏完畢,他起身行禮,掌聲熱烈響起,還來不及讓人有舉手發問或大叫安可的機會,主持人隨即宣布下一個節目開始。
夏元燦笑嘻嘻地回座,迫不及待拉著她追問︰「怎樣?及格嗎?」
那認真又期待鼓勵的神情,果然像是個孩子。
宋于湘無可奈何地一笑。「我敢說不及格嗎?」
「你說了才算數。」
「真要听?好,頂多只有五十九分——」她話還沒說完,一個急切的聲音插入兩人之間。
「抱歉,這人先借用一下。」說著,夏元燦已被人拉走。
她看見柯家勤拉著他到舞台邊,推到唐習倫身旁,然後開始逐桌向來賓及客戶敬酒。
台上正賣力演出爵士舞蹈,氣氛動感歡樂,台下酒酣耳熱,眾人互相挾菜互倒酒水,只有她一人安靜地坐在主桌,晶亮的玻璃轉盤堆滿各式佳肴,可她絲毫沒有動筷的念頭。
他真的成功了,當年的瘦弱男孩,如今已經是個大老板、董事長、企業家,而曾經毫不客氣罵跑他的千金小姐,反倒成為負債累累的落魄女子。
按雜的情緒一涌而上。
她並不是嫉妒,但感覺有些難以承受。這個當下,或許是莫名而無法抹去的自卑感,讓她不知如何若無其事地面對受眾人擁戴的夏董事長。
她默默站起來,輕步走向洗手間,路過房門半掩的休息室,她听見一個甜脆而帶點嬌氣的女聲——
「喂,夏元燦,」那女孩說︰「定情曲?你慘了啦,麗晶電子會計室的小玫組長不知道會有多傷心,听說她暗戀你很久了,而你竟然公開和別人有了定情曲,說不定以後申請帳款都要等大半年了!」
「呿,哪有什麼暗戀?」夏元燦毫不客氣地頂回去。「你別亂講話,我這粗人哪配得上人家。」
「粗人?可你這粗人的行情卻好極了,听說有幾個大老板也很欣賞你,連女兒都帶來了。」
「是我嗎?我以為他們的目標是唐習倫。」
「都有啦,你們兩位堪稱是環保清潔界的王子和少爺欸!我來看看能配得上夏王子的究竟是哪家的公主——」女孩探頭出休息室四處看。「咦,你把人藏到哪兒去了?」
「是哪家的公主又干你啥事?顏希詩小姐,你會不會管太多了?別以為我不知道,听小柯說你最近正為情所苦,要不要我順便出手解救你?」
「去去去,別瞎听亂說。」顏希詩板起臉。「真的不介紹一下?那我只好等著周刊的詳細報導了。」
「本人毫無新聞價值,你慢慢等吧!」
「夏元燦你這個小氣鬼!」
配得上王子的究竟是哪家的公主……一瞬間,宋于湘只听得見這句話,而且這句話也不斷地在她腦海里嗡嗡作響。
若是真的和夏元燦在一起,以大家對成功企業家另一半的好奇程度來看,她身負鉅債的事情豈不是會被拿出來討論?
流言、八卦、批評、嘲笑——這些爛戲碼一天到晚在雜志周刊和電視上演出,撇開這些公開流通的消息管道不說,光是要堵住鮑司內部的蜚短流長就已是個問題,她怎麼能讓夏元燦落入別人的口舌之中?
不行,絕對不能讓人發現她這個假千金真正的家庭背景,也不能因為貪戀他對她的好,就賴著他不想離開,讓自己的私心害了他——
她轉身想往外走,才剛到門口,卻被柯家勤攔住。
「宋小姐,晚會才剛到一半耶。」他詫異地說。
「我知道,但……」她找了個理由。「我有點事得先走了,謝謝招待,再見。」
★★★
她的腳好痛。
宋于湘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直到腳底磨得辣疼才停下來。
便宜的鞋就是容易磨腳,尤其又是新鞋。她彎身月兌下黑色高跟鞋,揉揉僵硬紅腫的腳盤,感覺那股疼痛似乎一路往上竄,連心口也隱隱作痛。
抬頭看看四周,這里已經距離她家不遠,于是她索性拎著鞋,赤腳踩上紅磚道。
她不自覺地哼起〈卡農〉,哼著哼著,想起今晚包廂內的衣香鬢影,嗓音越來越干澀,鼻頭竟然有些發酸,冬雨也在此刻落下。
沒有錢,就沒有理想。她撥了撥臉上的水珠,自嘲地一笑。
若是家里沒有發生那樣的憾事,她應該會在母親的安排下順利念完音樂學院,然後參加各種國際大賽,接受名師指導,成為父母親冀望的鋼琴家。
可她現在什麼都不是,頂多只是個琴匠,連正統古典音樂界最鄙夷的流行鋼琴演奏,她也願意教授,只要鐘點費能順利入袋。
雨絲不大,但很冰冷,夜風從領口竄了進來,凍得她打哆嗦。
如果她是個鋼琴家,是不是就能配得上夏元燦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蒼白的臉上布滿濕意,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她走得很慢,腳步很沈,不知又過了多久,總算彎進熟悉的巷弄里,此時,一把傘忽然出現在她頭頂上。
她抬眼,看見的是他,夏元燦。
「你跑去哪里了?我沿街一路找回來。」那張總是朗笑著的臉龐,此刻布滿焦急與怒意。「瞧你,又濕又冷!」
「找我做什麼?」她想大方地笑,唇角卻不住顫抖,說出來的話又酸又澀。「你應該去找那些真正的千金小姐,配得上你的公主們……」
「什麼誰配誰?說這些做什麼?」他一把摟住她。「為什麼自己走回來?你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