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吧……」
有人輕輕敲門,是小李,他探頭進來說要開飯了。
菜是由羽球館中來的自助餐,十分豐富。小李招呼著大伙取菜,又忙著倒酒倒汽水端給每個人。再看惠如,哪象女主人,倒象是客人,直挺挺地站著,面無表情,什麼都不管;菜還是小李替她撿好送到手上,又替她拉過一張椅子讓她坐下。
繞了桌子一圈,只挑了幾樣菜,這種西式自助餐的菜,看起來是琳瑯滿目,吃起來卻差強人意。剛找了個位子坐下,那邊安妮又急忙地擠了過來,她的盤子里堆得象座小山,光是豬排就有三塊。
「季太太,你一定听說了何惠如的事吧?」她的表情十分暖昧;
「什麼事?」
「哎呀!就是她有外遇的那件事嘛。」她故意壓低了聲音加重了語氣說著。
「好象是你替她介紹的嘛?」
「哎喲!你可千萬別這麼說,那不變成金瓶梅里的王媒婆啦!」她咬了一口豬排,塞了滿嘴。「大家一塊打打牌玩玩也就算了,哪曉得他們還真的搞起來了,那個黃樹楠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誰不曉得他是個大玩家?男人呀最沒良心,家里有個美如天仙的太大還不知足,還要在外面打野食。」
「他結婚了?!」我大吃一驚,趕忙問著︰「惠如知不知道?」
「誰敢跟她講?我看她這里好象不大靈光。」安妮又塞了一大團沙拉入口,神秘兮兮地指指腦袋,接著又說︰「听說她媽媽有精神病呢!你跟她那麼好,怎麼會不知道?」
我沉默著,用一種不耐與譴責的眼光望著她,內心對她感到既厭又憐,我覺得她這樣喋喋不休地在講著別人的丑事,似乎在掩蓋什麼,也似乎顯現出她內心的空虛和自己的膚淺。
不知是安妮太遲鈍,還是裝不懂,她的話鋒──如她的胃口,越來越好。
「我就不明白,小李為什麼還拿她當個寶,你沒看小李對她簡直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真是!今天請客還不是想讓她開心,方才小李還說再跑一趟就打算下來,想找同學合伙做生意什麼的。今天雖然說是開同學會,說穿了還不是為他的寶貝太太,唉!我就沒那個命,誰替我想過?」
「李青不是一直對你很好?你要他上船他就听你的。」
「好個屁!要他上船是為他好,窩在蘇澳那種小地方有什麼搞頭?他又不肯跑遠洋,近洋船待遇差得多了呢!這些都不講,三個月回來一趟,每次回來總是不停地抱怨,在家的時候不是吃就是睡,再不就往牌桌上一坐,上象沾了強力膠一樣,扯都扯不下來,根本不管我和孩子的死活,我也不理他,自己玩自己的,這年頭啊快樂要自己找,犯不上整天死守在家里當歐巴桑。沒有人會感謝你的。你看,吃得象個豬樣的就是他!才卅出頭就已經有一副中年人的身材了,再過幾年頭發一白,就成了歐巴桑了!」
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我實在不敢認那個人就是李青,可不真象個中年人了?月復部凸出,臉膛發脹,頭頂漸疏,剛才進門時只听說李青來了卻沒看見他,當時他還猛對我笑,我一面接受他的招呼一面在心里嘀咕著,想不起他是誰,卻再也料不到他競會是李青,看來歲月在他身上真是留下狠命的一耙。
其他幾位男士都沒有象李青這樣。他們這班同學,畢業時一共只有十二個人,除了兩個到美國,一個當教員之外,其余的九個人全在船上工作,如今都當到一副以上的職位。象木瓜和大劉在小鮑司里已經以大副的票干船長的缺了,只有李青由于在蘇澳教了一年書再上船,所以到現在才干到二副。今天一共來了七位,只差阿漁和吳文旺。這是他們畢業後第一次聚會,要把這些經常航行在外的同學湊在一塊還真不容易吶。
听他們談話,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牢騷,對跑船更是覺得十分怨膩,都想在陸地上求發展,小王口口聲聲嚷著要下來賣牛肉面開雜貨店,干什麼都比跑船好!雞皮也叫著要下來開計程車。還是小李比較有頭腦,他提議大家合伙集眾人的智慧與力量共同努力。一定比一個人的成就大,經他一提每個人都很有興趣,紛紛提出意見進行商討,推小李為召集人,訂下兩年計劃,兩年內各自籌錢,每人以五十萬為原則,籌設一間小型的航運公司;不足的錢可以向銀行辦理青年創業貸款。
听他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我心底也興起幾許希望,如果這個計劃真能實現,那麼我的阿漁就不用上船,我也不必一年到頭望眼欲穿「痴痴地等」了。
飯後,李青急不得的就去拉椅子擺桌子,一個勁地喊︰「上場啦,別耽誤時間。」安妮狠命地瞪著她丈夫罵道︰「賭鬼,象赴死一樣的猴急!」
牌局很快地組成,太大們都各自圍坐在丈夫身邊看牌,我是既不會打也不愛看,跟其他兩位太大不很熟,找不出太多話題來扯,心里又惦記著盈盈,于是起身向惠如和小李告辭。
「我送你。」小李堅持地說著。
走出巷子,小李一點沒有停下來的樣子,只側過臉很客氣地說著︰
「假如你不太累,我們散散步好嗎?」
「嗯。」我想他可能有話要講。
「真抱歉,把你阿漁借走。」他誠懇而歉疚地笑笑。「希望你能諒解;家里發生這麼大的事,我在胎上根本定不下心工作,套句俗話,真象是熱鍋上的螞蟻。心儀,你會不會怪我?」
我沒搭腔,默默地走著,心里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這回在船上,阿漁幾乎和我吵了起來,他氣呼呼地想揍我,罵我窩囊,沒出息。我沒法讓他明白我的想法,他也絕對不能體會我的執著。畢業後每個人在思想上都會有所改變,並且有著不同程度的成長。在某些方面,我們的想法很能溝通,唯獨對感情的事是站在完全不同的立場上,阿漁他是個獨佔欲很強的人,蠻橫專斷,激烈熱情,我卻認為愛是含有永無止境的自我奉獻,是施不是受,在整個給與的過程中就能得到滿足,就好比一個人朝著某項目標努力時,重要的不在于獲得成功的那一點,而在整個努力過程中就已經體驗到許多快樂,也就是一種收獲,一種擁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輕喟一聲,點點頭。真想不到這個外表看來碩壯粗糙的男人,內心竟有著這麼崇高的理想,這麼細致的情感。
「假如說我對惠如的事一點不介意、不痛苦,那是騙人;只是,我不願自己讓怒火燃燒得失去理智,因為人一沖動起來,常常會做出終身後悔的錯事。天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量來穩定自己……。我時常想,任何人在苛責別人之時,應該先考慮到自己有沒有權利這樣做。比如象我們當船員一年到頭不在家,把那麼多寂寞空白的日子留給太大,是不是還有權要求她們無條件地為丈夫守貞?在某方面來講,這似乎有點不合乎人道、但是很少男人們會同意這一點,就象很少有人敢保證自己在外面時不偶爾放縱一下,但是從沒有誰會認為這樣做是不忠于妻子,或是在他人格上有什麼污損。說起來,人多半是‘嚴于責人,寬于諒已’。心儀,說了這麼多,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嗎?」
「能,我能。」
「惠如要是有你一半靈慧就好了。說也奇怪,這些話跟你講起來是這麼自然容易,對自己最親近的太大反而難以啟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