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的吶喊無人能听聞,但他說出的違心之語,卻讓她听得明明白白。「朕知曉了,讓堂紅跟著吧。」
「謝皇上。」看著皇上那毫不停留的步伐,注視著那逐漸在她眼前消失的熟悉背影,滯于胸口的劇痛與到口的腥甜卻再怎麼也壓抑不了。
當鮮紅的血溢出她的唇,一滴滴染紅她雪白衣衿之際,她于他身後張口說了句無聲話語──
「倘若臣一去不回,皇上可會掛心?」
※※※※※※
皇甫皇坐于御書房龍椅上,曜黑的眸望著遠遠一角,一個之前空無一物、如今卻堆滿書籍之處。
她閱讀的習慣依舊未變,即使在他的御書房,她仍將它當成自己的書苑一般,一樣地席地而坐,一樣地讓一本本厚重的書籍將她包圍起來。
他不讓任何人動這角落,也不讓任何人整理。
他總覺得似乎只要走近眼前那堆積成山的書堆中,便能瞧見趴在書上熟睡的大納言;彷佛她一直陪在他身邊,未曾離開一步。
見狀,堂玄無表情的臉上閃現擔憂。
苞在皇上身邊多年,他豈會不明白皇上的心思。只是,這麼做,真的好嗎?
為了不讓大納言陷入詭譎的爭戰,皇上刻意疏離了她;為了不讓有心人士再度利用大納言,皇上竟破例立妃。
他清楚皇上非如此不可的用意,但被蒙在鼓里的大納言豈會明了?
大納言的消瘦與失落,他和堂紅皆看在眼里,也擔心著如此縴細的她是否會撐不住而倒下。
她求見皇上時,凝聚于眼底的憂愁與深情,連冷情的他也為之憾動;她見不著皇上時,隱忍于眼中的傷痛與落寞,連不該受影響的他也為之心痛。
皇上錯了。
皇上一直都錯了。錯在誤以為大納言只當他是皇上而非男人,錯在誤以為大納言只對他盡忠而無寄情。
但,知曉了大納言對皇上的情意又如何?
依皇上想守護大納言的性子,恐怕只會將大納言推得更遠,傷得更深吧。
「送大納言出宮吧。」那日堂紅的話猶言在耳。再繼續待在見不著皇上的宮里,她會倒下的。
他正欲找個適當之機向皇上說明,不料大納言竟先提出了要求。
「有話想對朕說?」堂玄若有所思的神情讓皇上問出了口。
大納言已出宮,現下說什麼似乎都已遲了。「堂玄認為皇上不該瞞著大納言。」
「何事不該瞞她?」皇上又望回大納言常待的書案處。「逆謀之事或是朕鐘情于她之事?」
「堂玄僭越了。」皇上那充滿無奈的口吻讓堂玄明白皇上的情非得已。
「她肯定討厭朕了。」皇上收回目光。「你記憶所及,大納言可曾一日不上朝?」
「不曾。」
「是啊。」她那過分蒼白的神色不斷浮現腦海。「即使受了風寒,即使需要人抬也要上朝的她竟向朕告了假。」一思及此,他心便陣陣生疼。「朕肯定讓她氣極、惱極也恨極了吧。」
「大納言終會知曉皇上對她的心意。」他衷心期盼。
「是嗎?」傷她至深的他,該如何被諒解?
「皇上,小的福安。」門外,福安帶著宮女候著。
獲得皇上的同意,堂玄讓福安進入書房。
「皇上,大納言已出宮了。」他是來向皇上復命的。「大納言將皇上賞賜的綾羅綢緞與珍寶玉器全數退回了。」他斟酌著用詞。「大納言說謝皇上恩寵,但這些東西不是她所要的。」
「大納言要什麼?」其實他也知曉這些東西她不會收,他只是……只是自私地想彌補他傷她的心罷了。
埃安猶豫了一下。「大納言說,她要的皇上給不起。」
心一怔,皇上斂下了眸,瞧不出端倪的平靜神情反倒教人不安。
「大納言要福安將一件東西送給皇上。」福安回過頭將門外的宮女喚進來。
一束盛開的潔白蓮花讓宮女捧了進來。
皇上一見、倏然起身,闇黑的瞳里盡是驚、是喜、是惱、是愁。
他抿著唇不發一語,俊美無儔的臉龐上涌現復雜神色。
「大納言還說了什麼?」堂玄不明白一束白蓮何以會讓皇上震驚至此,但他知曉皇上必定明白大納言送花之意。
埃安偷偷瞄了眼不語的皇上,吸了口氣壯大膽子。「大納言說皇上若仍不明白,從今爾後,皇甫王朝便不再有大納言萬十八。」
此話一出,不只堂玄變了臉色,皇上的神情更是難看至極。
「該死的萬十八!」
突來的怒吼驚呆了福安與宮女,待兩人回神後,偌大的御書房中,皇上與堂玄早已失去蹤影。
第6章(1)
踫!一聲巨響,通往金佛寺那環山而開的官道上,突然滾下了大小石塊阻礙了去路。
猛然勒住急奔的馬,于慍色染上皇甫皇眼眉之前,沿著坡道滾至身前的車輪已映紅了他的眸。
「皇上。」堂玄先一步御馬擋在皇上面前。「堂玄先去查看,皇上于此靜候。」
皇甫王朝中以馬車顏色區分官階。紫底金邊的皇族,紅底黑邊的一品官,藍底黑邊的二品官以及綠底黑邊的三品官。
據聞大納言正往此處而來,這滾落至眼前的車輪,也恰巧只有紅黑兩色……他深知皇上為何變了臉色,只是……
「一起走。」皇上繞過堂玄,驅馬前行。
他不能在此靜候,一刻也不能等,因他不寧的心思根本無法靜下來。
他想見她,想立即見著她一面,刻不容緩。
他當然清楚她送花之意,也于那一刻倏然驚覺,這輩子他與她恐怕是糾纏不清了。
如此可好?
確認了她對他的情意之後,要他如何再對她放手?再將她自身邊推開?
萬十八啊,他于心中喚著她的名。總是為難妳的朕,終將為妳所為難了。
一路上,碎石與殘破的木屑不斷滾落,皇上等人避得小心,心里卻更添焦急。
當一橫躺于官道上的毀壞車門納入皇上眼眸之際,他震愕地停下馬。
「這馬車全都一個樣,很容易認錯的。」當年,她望著皇城外一排候著的馬車皺眉。
「怎麼?大納言認不得路便罷,現下連自己的馬車也認不得?」當時他的調侃話語,氣鼓了她的雙頰。
「誰說得!下回臣一定認得。」
下回一見,皇上不覺莞爾。
別說大納言了,如此馬車連三歲孩童也絕不會錯認。
「倘若這樣還錯認,那臣也認了。」座車車門上她親手描繪的十八個「卍」字,醒目且別致。
如今,這繪著「卍」字的車門卻大大地刺痛了他的心。
「萬十八!」一聲嘶吼,皇上已飛身而去,他發了狂似地將撞毀于路旁那不成形的馬車一片片掀起。
「皇上,讓堂玄來。」堂玄緊緊抓著皇上的手臂。「您剛愈合的傷口會裂開的。」
「讓開。」他一把推開堂玄,發白的臉龐上只剩下令人發顫的冷凝。「誰也不許動手。」
當他掀起一片木片,望見那熟悉的月牙白絲袍時,手頓住了、身體僵住了,心也凝結成冰。
他僵直地站著,不敢動、不敢看、不敢想,只覺心痛如絞。
他,失去她了?!
不及接受她的情意,不及訴說他的愛意,不及留下她要她別走,也不及好好地寵她、待她,甚至愛她。
「皇上,只是衣袍而已,大納言不在里頭。」堂玄代皇上搬開了木片確認。
聞言,皇上的身軀不穩地朝後退開一步。他深吸口氣,閉眼蹲跪了下來。「那就好。」
短短的「那就好」三個字,幾乎耗盡他渾身之力。他握緊的拳在抖,他繃緊的身軀無比僵硬,他緊閉的眸難忍一陣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