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蝶,怎麼到現在你還不肯告訴翠姨嗎?難道你以為……」
「翠姨!」夢蝶先是出聲打斷了翠姨的話,忍不住的攏起眉來,她並不想再听到任何有關「狄揚’的事,也更不想多費唇舌的談論他。「我想回去,是因為那里是我的家、我的根,所以我得回去,我一定得回去。」
緩緩的走向前去,夢蝶停立在案桌前,仰起頭來,她的眼光沉沉的又落在眼前的那幅畫上,卸下一身拒人于千里外的冷冽,輕啟雙唇,她首次赤果果的訴說著她心底的哀傷。「翠姨,這些年來,我的沉郁、我的不快樂,你是都看在眼里的,不是嗎?因此,即使我再留在蝶園,那又如何呢?我不過都只是具空皮囊罷了。」
望著夢蝶,翠姨沒有說話,只覺得心酸。夢蝶的唇邊掛著抹淒迷的笑。「畫里的大宅,就是我家,宅子里的一磚一瓦,都是我爹用心堆砌而成的。而盡宅前那一整片的紅梅,是我爹親手為我栽種的,他知道我最喜歡紅梅了。他——一直是最愛我,最疼我的人。因此,無論如何我都要帶他回去,將他葬在那兒。那兒,才是他最好的歸處。」
望著夢蝶的側影——這個陪伴她多年的好孩子,翠姨怎麼舍得下呢?「夢蝶,這幾年來,我們兩一直是相依為命的,難道你就忍心丟下我走?」
轉過身回望著翠姨,夢蝶心里也同樣的不好受,畢竟這七年的時間並不算短,更何況這七年來,翠姨是如何的待她,她可是點滴在心頭,因此她當然也舍不得。但,即使再怎麼樣的舍不得,離去——畢竟是早晚的事,因此,她不能不舍啊!
于是走向前來,緊緊握住了翠姨的雙手,夢蝶的眼里充滿堅定、感傷。「翠姨,我也舍不得你,但是我得回到去,而也許只有回那里,我才能找回我自己,得到平靜。翠姨,你也希望我快樂的,不是嗎?」
賣笑的生涯里,翠姨似乎早已不記得什麼叫感傷?然而此時,忘情的將夢蝶給摟在懷里,她的心竟是酸酸澀澀的感傷著;忘情的流下淚來,她這才嘗到自己的淚水,濕濕咸咸的滾燙著。
一樣的緊摟著翠姨,在故作堅強的外表下,夢蝶的心,卻是好生的難受。許久後,等自己的情緒已較為平復後,緩緩的松開手,翠姨一邊抹去夢蝶臉上的淚,一邊喃喃地道︰「罷了!人生的聚散,我早該看透的,早該看透的。」
翠姨抹去了臉上的淚,仔細地盤算道︰「如果你真要回去,那麼就讓平叔送你回去,平叔一向是最疼你的,有平叔一路上照顧你,我也才能放心讓你回去。」
對于翠姨的好意,夢蝶只搖了搖頭,冷靜的說道︰「其實沒什麼好不放心的,我已經計劃好,這一路上都女扮男裝,因此絕對不會有人發現我是女兒身的。」
原來她都已經計劃好了!因此,翠姨只是無言的沉默著,而不由自主的,翠姨的眼光緩緩的飄向前方,就這麼呆呆的望著牆上的那幅畫。
「家」!——好遙遠、好模糊的一個字!
記憶中,她也曾有個溫暖的家,她也曾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寶貝,直到十五歲那天,爹娘在一次災疫里去世,而嗜賭如命的叔父先是好心腸的收留了她,接著又在她十六歲那天,將她推入青摟,開始了她這一生的惡夢。
于是在開始賣笑的日子里,她賣掉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她的青春,還有她所有的夢想。直到十九歲那天,她遇上了個男人,在男人的甜言蜜語下,她初嘗了愛情的甜果。于是毅然決然的,她為他洗盡鉛華、燒飯洗衣,直到她床頭金盡,男人也終于離開了她。
二十二歲那年,無依無靠的她,重操舊業,並且誓言不再愛上任何一個男人。
然而事與願違的,愛情——並不就這麼的放過她。
二十五歲那年,她愛上了第二個男人,在男人信誓旦旦,且深情的保證下,她再一次的相信了愛情,又再一次的為男人洗去一身的污濁。然而可恨的是,一樣舊事重演,男人在一年後,滿臉歉疚的離開了她。離開的原因是,他得在龐大的家產與青樓女之間,做個抉擇。
于是帶著一顆支離破碎的心,她又回到了煙花界。而憑借一身的美貌和滿腔的忿恨,她除了放浪形骸之外,更將身邊的一個個男人,狠狠的玩弄于股掌間。
三十二歲那年,也許是厭倦了紙醉金迷的煙花生活,也許是想過平靜日子,在幾番的掙扎、考慮後,她終于答應嫁給一個願意娶她為妻的男人,那男人是個將近六十歲的老頭。
雖然她是嫁給一個已過半百的老頭,但兩年多的日子里,她倒也就這麼平靜的過了。但就在她三十五歲那年,她年老的丈夫兩腿一伸的走了,而她甚至都還來不及為丈夫哀悼,當天夜里,她就叫夫家的人給趕出了家門。
于是,怎麼也忘不了那一個深夜,她,一個身無分文、無處可去的女人,哀哀切切的伏在雪地上痛哭……
「翠姨!」
夢蝶清亮的聲音,將翠姨由那不堪回首的記憶里給拉了回來。而仍然望著眼前的那幅畫,迷蒙中,她只覺得雪地上的那幢宅子,顯得那麼的溫暖、那麼的美好。
也許每個人是都該有個家、有個根的,而也唯有真正擁有那份歸屬感的人,才不會像她一樣,在東飄西蕩的人生旅程上,行囊里裝的,永遠是滿滿的空虛與寂寞。
「翠姨,怎麼了?」
「沒什麼,」搖了搖頭的,翠姨拭去臉上的淚水。凝望著眼前夢蝶那張年輕而美麗的臉龐,她頓時的知道了自己該怎麼做。當然,她會讓夢蝶回家去,只因她不想夢蝶步上她的後塵。而再一次調開眼光,翠姨望著牆上的那幅畫,低聲的問著夢蝶︰「告訴翠姨,這畫里的宅子——是不是姚府?」
姚府!
當這兩個字清晰的由翠姨口中說了出來,當這兩個字是那麼鮮明的躍上心頭,眼神望著那幅畫,夢蝶這才明明白白的了解道︰即使是經過這麼多年,即使是人事皆非,甚至即使自己是刻意的換了名字、變了模樣,但——卻怎麼也抹不去曾有過的事實與記憶。
姚府,那雪地上的深色大宅——伯是只有在午夜夢回時,才得以再相見了吧!
不自覺的,淚水迷迷蒙蒙的蓄滿眼眶,粉碎了所有偽裝的堅強。而無力再掩飾,只見兩行清淚滾燙的滑落夢蝶的臉龐。
緩緩的伸出手來,將夢蝶顫抖的身子給摟進懷里,翠姨的心是酸澀酸澀的好生難過;輕輕的順著夢蝶一頭柔軟的秀發,翠姨含著眼淚,忍痛又憐惜的低聲道︰「回去吧!「那兒,才是你的家;那兒,也才是你最適合的歸處。」
被動的回摟著翠姨,夢蝶無言的合上了雙眼,無言的任淚水止不住的犯流著——
☆☆☆
近午時分。
蝶園,一直以來就是個歌台舞榭、高朋滿座的銷魂窟;然而,今兒個的蝶園,在翠姨的一聲令下,謝絕了所有前來尋歡的男人,硬是歇業一天。
在蝶園高聳緊閉的大門內,一向是喧鬧雜吵的廳樓,如今沉沉的關著一屋子的清冷與寂寥。而在蝶園的頂樓,夢蝶的房間里,翠姨靜靜的靠坐床沿,神色恍惚的張望著房里的擺設。
眼前的一切——完全跟以前一樣,一點也沒變。窗戶,依舊是微微的半開著,因為夢蝶喜歡有風的感覺;案桌上,依舊擺放著文房四寶,因為夢蝶總愛在那兒涂涂寫寫的;床鋪上、衣櫃里,也依舊是整理得干干淨淨,因為夢蝶一直就是個愛干淨的好孩子;而整個房間,甚至都還充斥著一股淡雅的清香味,那是只有在最靠近她時,才聞得到的一種夾雜著體香與發香的獨特女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