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學士,小女子沒學問,不知您這詞念得可正確?來來來,再敬您。」
敖敏軒仰望,靜靜地盯著獨飲、渾然不知樹下有人的佳人,天色已暗,樹影遮掩了她的五官,他竟意外地又憶起那對靈活生動的大眼及清秀的面容。
沒錯,一定是攔他吃粥的那個莽丫頭,她不是明珠房里的人嗎,怎麼這會兒自己孤零零地躲在樹上?不過話說回來,好像自那次之後,他就不會再見到她了,說實話,他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再看過她,畢竟他從不曾注意過府里的丫頭們。
與明月的對話,斷斷續續著。這丫頭顯然對蘇軾情有獨鐘,喃喃地又低吟了許多他的佳句,清柔的嗓音雖稱不上嬌媚,卻使他原本躁悶的心緒獲得抒解、平靜。
遠處李總管詢問家丁的聲響隱約傳來,想必知道他已回府,尋他的行蹤來了。
敖敏軒想到如果讓李總管見到樹上的野丫頭,她少不得一定會討來頓罵,忽然不想她因此而受責罰,于是不作聲色地邁步離開了,心下卻有些驚訝,一向重視家規的他竟然也有徇私的時候?他想,肯定是中秋的關系吧?大節日嘛,別搞得大伙兒掃興。
緩步往明園走去,耳際傳來的吟誦漸去漸遠,竟令得他留戀不已。
听到一陣腳步聲,吳雙驀地心生警覺,她小心翼翼地從樹叢中探望--天啊!前頭不遠處的那兩人,不正是敖府的大老爺與李總管嗎?瞧李總管的模樣好像是特地來找老爺的。
「乖乖,不得了……」她吐吐舌,趕緊將蓮足縮上樹,瞧見李總管恭敬地陪著老爺往明園走去後,這才松了口氣。「幸好沒被發現。」她躺回樹干上,忽而又坐起來。
「奇怪?李總管應該是從明園過來的,那老爺呢?」瞧剛才老爺背對著她的角度,就好像是從她這邊走過去似的。
「嘖,怎麼可能?」她不文雅地嗤了一聲,又躺回樹干。「那『自以為是的老爺』真要從這里經過,我現在還能悠悠哉哉的躺在樹上嗎?是不是,蘇大學士?來來來,小女子敬您……」
「梅花烙」與「寶塔酥」爽口不膩的口感,得到了眾人的青睞,即使如敖敏軒吃遍各式佳肴,也不禁點頭稱贊。
「福嬸,妳的手藝越發精進了,名稱也取得雅。」敖敏軒不吝于給予贊賞。
「老爺,能上得了您的尊口,是這餅的福氣,您就多吃兩塊吧。」福嬸笑開了嘴。
「梅花烙?寶塔酥?」敖敏軒手拿月餅瞧著烙在餅上栩栩如生的梅花印模。
「福嬸,這名兒是妳自己取的?」
「老爺,福嬸大字不識幾個,哪會取名?是雙丫頭取的。」
「雙丫頭?是誰?」
「是二姨太太房里的丫頭。」
「哦?」他低頭問向身旁的女人。「明珠,是妳房里的丫頭?」
「是。」宋明珠表情陰沈不定,不知道是福是禍?這可惡的死丫頭,人都支開了,怎麼話還能繞在她身上?
「老爺,」福嬸話題一開,忍不住就想把心中的佩服說出來。「本來這餅也是雙丫頭讓我試做看看的,沒想到還真受到大伙兒的喜歡。因為以梅跟茶做餡,我呢,原本就喚它作『梅餅』跟『茶餅』,但雙丫頭嫌名字不好听,又為了讓我容易記得住餅名,所以還刻意弄了個梅花模子,這『梅花烙』我便記得了,至于那『寶塔酥』,她說迭成寶塔擺飾,取這名兒正好。」
「是嗎?」敖敏軒咧咧嘴角,神情高深莫測,讓人不知道他的喜怒。「明珠,妳房里什麼時候有這麼一個能干的丫頭?」
「老爺……」宋明珠嚇了一跳,身子一軟,靠向敖敏軒,嗲聲嗲氣地撒嬌。「就是上回攔著您吃粥的那個死丫頭嘛!她老是惹麻煩,可明珠瞧她可憐,不忍心攆她走,這會兒又讓老爺不高興,明兒個我讓李總管領她走。」
如他臆測,果然是那個丫頭!
敖敏軒垂眸冷瞧膩在自己身上的女子,他一向以為這樣嬌俏的姿色足以使男人虛榮,但今夜,他腦中全是那清柔嗓音吟誦的蘇軾詩句,這使他突然受不了眼前的矯情做作。
「那丫頭呢?」敖敏軒暗想她現在應該醉得差不多了吧?「叫她來見我。」
宋明珠急忙向她的丫頭們使了個眼色,她們立刻急急尋人去了。「老爺,小丫頭不受教,這會兒也不知道跑哪兒去瘋了,明珠不要她了,您再讓李總管替我找個丫頭嘛!」她急著想撇清關系。
「老爺,」大姨太太趙寶琳突然開口。「就讓我的小丫頭跟妹妹換了吧!」哼哼,有了這小丫頭,以後還怕老爺不去琳園?「這等小事,可別讓老爺操心了。」
宋明珠一听,臉上一陣紅白交錯,寶琳的心思她還不明白嗎?可恨話已出口,她現在是啞口無言。
敖敏軒轉向另一側出落標致的女子,他一向知道寶琳的心機比明珠深沈多了,她這會兒願意換丫頭,莫非這小丫頭還有其他的本事?他竟不知不覺地讓個小丫頭引出了興趣。
良久,當他等得不耐煩時,一群丫頭扯著嬌小的人影出現。
吳雙微醺,態度雖有些松散,但還不至于出丑。爹在世時,她偶爾會陪爹喝上兩杯,還算小有酒量。此刻的她雙頰染了抹紅,水汪汪的大眼更增添了她月兌俗的靈氣。
「老爺,二位姨太太好。」她規矩地福身。
眾丫頭瞧她如「七月半的鴨子不知死活」的模樣,皆替她捏把冷汗。
埃嬸趕緊扯扯吳雙的衣袖,用眼神無聲的暗示她--「招子放亮一點」。
「噯,福嬸,」可惜吳雙早丟了平日的警覺,一徑兒瞧著桌上的餅。「瞧您做的月餅,都快見盤底了,今晚您又大擭全勝啦!」
昏倒!埃嬸只能翻翻白眼。
「听說這『梅花烙』、『寶塔酥』」是妳取的名?」
老爺怎麼知道?!那令人肅然起敬的語教吳雙心頭一緊,她望福嬸的眼光帶著詢問。
「我都稟告老爺了。」唉,原是替雙丫頭爭爭面子,這下子不知是不是害了她。
「是。」吳雙老實招認了,心中嘆了口氣,這回是罵還是攆?希望是罵罵便好。
「為何叫『梅花烙』?」
「梅果為內,花形于外,模烙印于上,其味清香,酸中含甜,如寒雪紅梅,難以忽視,『梅花烙』豈非餅如其名?」
她敢反問他?她跟天借了膽子竟敢反問他?敖敏軒劍眉一挑,瞧這小妮子臉上毫無懼怕之色,莫非是醉暈了?「這『寶塔酥』又是何出處?」
「迭成寶塔,不就是『寶塔酥』嘍!」這「小心眼的敖大老爺」到底有沒有在生氣啊?吳雙實在瞧不出來。
「茶。」敖敏軒眉一揚。
「香葉,女敕芽。」喝,想考她?放馬過來吧!
「慕詩客,愛僧家。」敖敏軒有些訝異自己居然跟個丫頭對句胡鬧?
「碾雕白玉,羅織紅紗。」吳雙眼眸緩緩發亮。
「銚煎黃蕊色,碗轉曲塵花。」天啊,是不是他才是醉了的人?
「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嘿嘿,這才是「寶塔酥」的出處。
「洗盡迸今人不倦,將至醉後豈堪夸。」兩人一同開口結語。
敖敏軒哈哈大笑。「好個寶塔詩,茶跟月色都帶進來了!迭成寶塔的月餅,正好又與詩對應,真是名副其實的『寶塔酥』啊!」此刻他的心情愉悅極了,想不到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竟能逗得他發自內心開懷暢笑。「李總管,替二姨太太再找個丫頭來遞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