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幫忙嗎?」一個磁性的男人聲音插進來。
她轉頭,遇見一雙善意、帶點迷惑的眼楮。「你會說台語嗎?」
「會一點。你找人?」
「嗯。有個叫涂開的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還住在這。」
他替她用台語向老婦重復她的問題。
老婦點點頭。「是啊。」
「他太太呢?」她問。
這次老婦沒等男人翻譯,手指指著她自己。「哇就是啊。」
她怔了怔。
男人以為她沒听懂,遂說明,「她就是涂開的太太。」
「不是,不對。」她半自語地喃喃,而後面向男人。「請幫我問問,我找的是二十幾年前住在這的涂開。他有個太太,還有個……女兒。」
他代她轉述了,老婦露出恍然的表情,嘰哩呱啦說了一串。
「她說什麼?」等老婦停下來,她急切地問。
「她丈夫是你要找的同一個人。至于他原來的妻子、女兒,她們都死了。」
「死了?」她腳下踉蹌了一下,男人立刻握住她胳臂。但他一踫到她,她卻有如觸電般跳開。
他關切地注視她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你還想問什麼?」
「請問她,她……她們是怎麼死的?出了什麼事?」
他問了。這回老婦說一句,他轉譯一句。「她不清楚。像是母女兩人同時得了急病,夜里死的。沒人確實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深吸一口氣,點點頭。「請幫我謝謝她。」
他代她向老婦道了謝,一轉身,她已經走到巷口了。他很快追上她,當他再度伸手企圖扶她,因為她步履有些不穩,她又一次驚跳開,停下腳步,探幽的黑瞳瞪著他,他困惑地收回手。
「你還好吧,小姐?」她眼底深重的哀痛驚動了他。
她仿佛隔了一會兒才听見,變溫和的眼神露出一絲歉然。「哦,我沒事。只是……難過。」她嘴邊拉了個牽強的笑。「剛剛謝謝你。我很抱歉就這樣走開,只是我一時……」
「沒關系,」他舉一手阻止她的解釋。「我了解。听到這樣的消息,任誰都沒法一下子接受。那對母女是你的舊識嗎?」
「是……小時候的鄰居。我離開的時候還很小,很久沒見也沒有聯絡,所以我想來看看她……們。」她搖搖頭,一頭黑匹緞般烏亮的直長發在她挺得筆直的肩後甩動,卻甩不去她眼底的深沉悲哀。「再一次謝謝你……」
「我姓費,費希文。」他看出她要走,可是他下意識地不想就這麼讓她走掉。「小姐貴姓?」
她猶豫了一下。「牧,牧師的牧。」
「牧小姐,你臉色不大好。到我家坐坐,喝杯茶,休息一下好嗎?我就住這附近。」
「不,不要,謝謝你。」她拒絕得飛快。「我該走了。」
他注視她疾步走開,抑住苞上去的沖動,張著的嘴也沒發出聲音。
當他在原來是教堂的路邊看見她,一驚復一喜,接著便納悶起來。她的臉龐五官和狄蘭德小姐相似,但發型完全不同,立即吸引住他的神韻亦與狄蘭德差之千里。除了那張臉蛋和身材和狄蘭德小姐幾無二致,她看上去分明是另外一個人。
然而也是那張和狄蘭德酷似的臉,使她們看來截然不同。這位牧小姐的情緒全寫在她雅致的臉上。當她沿街走著,愁懷和感傷濃得仿佛要將整條街道和兩側的建築淹沒。她駐足矮屋前時,他遠遠看著她,她的表情有如那屋子是個食人怪獸般。等那老婦出來,她臉上的驚怖和絕望瞬間化為教人看著便心痛起來的沉痛和悲傷。
而最最摧折他的,是听到那母女的死訊時,彷如死去的是她的親人般,他幾乎可以看見排山倒海的痛苦在她體內爆炸,將她炸成了碎片。當她茫茫然轉身自他身邊走開,她肩上負荷的悲傷和哀淒,卻竟使她的背挺得更直。
又一個謎樣的女人。短短兩天,他心湖波動了兩次。費希文想不透他何以竟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遇見兩個如此貌似,然又如此不同,且都深深打動他心腑的女子。
而他有種感覺,他還會見到這個牧小姐。
***
「你氣色很好。」費宗澗,希文的父親,開門見到他總是這句話。
他並不常回恆春老家,工作忙,常要四處旅行是原因其一,其次是他和父親除了一些老套的寒暄詞,說不上幾句話。
「梅姨不在?」他隨口問,並不真的關心。
「打牌去了。」費宗澗淡淡答,隨即坐回客廳的藤椅,繼續下他被打斷前獨自下著的圍棋。走了顆黑子,想到另一句慣例的問話,又抬起頭。「這次住幾天?」
「不一定。」希文的答覆也是千篇一律。
梅姨是他父親的第七個太太。第三個以後,希文就不再在父親又帶一個沒見過面的女人回來,說,「希文,這是你新媽媽」時,乖乖叫媽媽了。
小時候他始終不懂為什麼爸爸不斷給他換媽媽。他親生母親在他出生不久就死了,希文連她的長相都不記得。前三個新媽媽都發生在他四歲之前。他後來才明白,他父親不停換女人,不是為兒子找媽媽。她們沒有一個關心過希文的存在,費宗澗則根本不關心她們是否關心他兒子。第四個對希文很嚴,是個有潔僻的女人。其他多半是些花枝招展之流。
梅姨算和他父親在一起最久。她來時希文出國念書了,和她沒打過幾次照面。她只第一次見面時,驚訝地好好打量了希文一番,對費宗澗說,「看不出你有個這麼俊的兒子。」
當天夜里,希文听到隔室的一小段私語。
「嘿,你這兒子幸好長得不像你。」梅姨說。
「怎麼說?」
「你太太八成很漂亮,才生出這麼俊的兒子。怪不得你沒有一張她的照片。干嘛?怕我一比給比丑了,心里吃味?」
「扯哪去了?」他父親一貫是那懶洋洋、不經心的語調。「我和希文他媽草草結的婚,根本沒拍照。之後也沒照相,哪來的照片?」
「喲,瞧你一副老實相,弄了半天,難道你把人家肚子弄大了,才慌慌張張娶來的?」
「沒這回事。」
「沒有才怪。你說嘛……說嘛……喂,先說了再辦事。」
「唉,好,好。你小聲點。」費宗澗壓低了嗓音。「他媽媽嫁給我時是懷孕了沒錯,可是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自願當龜公啊?」
「哎,小點聲。她是個好女人,遇人不淑而已。何況我……我不能生育……」
「你什麼?你這沒良心的!敝不得!我遠以為我自己肚皮不爭氣,搞了半天是你不能下蛋!」
「噓,別鬧嘛!一會兒讓希文听見了……」
他沒再听下去,下床出了房間,在院子里站了大半夜,第二天便走了。他始終沒向他父親提及或問起這件事。
希文後來了解他父親是耐不住寂寞,卻又是個不很懂生活情趣的男人。也許這是那些女人都無法和他長久的原因。但如此不間斷地換伴侶,他仍是寂寞的。
有時希文會想或許這是為什麼他當初走入時裝這一行。他曾在接觸形形色色的女人中,試著去了解一個男人能自其間得到什麼樂趣和滿足。但顯然他父親追逐的,需求的,和他截然不同。當女人,尤其美麗得耀眼的女人,成為他事業里的配件,裝飾,展示品,他便完全放棄了去了解他父親。因為女人在他們各自的生活當中,代表全然不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