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太亮了,他的輪廓依舊模糊,她看不清,除了那雙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
可是未央知道,是他。
這輩子即使是化成了灰,她也知道,是他,只因為是他。
未央記得,那還是在念大學的時候,周末,她一個人在圖書館泡了一整天,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黃昏,看宿舍的門鎖得緊緊的,她便知道,她們都約會去了,而她忘了帶鑰匙,她沒法子,只好抱著厚厚書本坐在樓道里等她們回來,等了很久,她們還沒有回來,而天色一分一分地暗了下來,樓道的電燈昏暗。
那是夏天,天氣很悶熱,她穿著短袖T恤與五分褲,抱著書本坐在樓道里,下巴枕在膝蓋上,一直打瞌睡,樓道里的蚊子很多,叮在皮膚上,又痛又癢,她癢得實在受不了,便伸手去抓,很痛,為了讓自己感覺舒適一點,沒想到卻更加痛,但她沒辦法,那些蚊子一直纏繞著她。
樓道的電燈昏暗,只看到小腿與手臂的皮膚微微的一片紅,她當時就沒有在意,回到宿舍後,在明亮的燈光下才發覺,在雙臂與小腿上,點綴著密密麻麻的疙瘩,又紅又腫,就連脖子上也難以幸免,找來找去,宿舍只有萬花油,她涂了一層萬花油上去,又痛又辣,仿佛更紅了。
第二天她為了不讓他看到,特地穿了長袖的襯衣與牛仔褲,可是他還是發現了。
他的手指輕輕地拂過她襯衫的衣領,問道︰「這是什麼?」
她不由自主地又伸手去抓一下,道︰「沒什麼,蚊子咬的。」
他翻開她的衣領,道︰「我看看。」
白皙的皮膚上,蔓延著大大小小的疙瘩,看上去觸目驚心,他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看他皺眉,她不知為什麼有點心虛,便道︰「呃,就是被蚊子咬的……」
「除了脖子,其他地方還有嗎?」他問。
「沒了……」
他瞥了她的長袖襯衣一眼,「是嗎?」
「嗯……」她垂下眼簾,「手臂上也有一點……」
他把她的袖子一直向上挽,那些密密麻麻的疙瘩,經過了一晚上,不僅沒有消退一點,反而又紅又腫了,未央自己也知道,她屬于敏感性的膚質,也許是昨晚涂的萬花油過敏了。
他的嘴角微沉,看不出什麼表情,也沒說什麼,但是未央知道他在生氣。
他帶她去看醫生,確實是過敏的癥狀,幸好發現得早,還不算是很嚴重,醫生開了一管藥膏讓她回去涂。
他坐在學校林的木椅下,握著那張薄而細的說明書,低頭細細地閱讀著用藥說明,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間隙,形成細碎的光線,斜映在他臉上,仿佛無數的星星在他臉上閃爍,跳躍。
他的側臉很好看,鼻梁挺直,睫毛很長,又濃又黑,只是眉頭微微戚起,未央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揉平那抹眉峰。
他抬眼看她,陽光流轉在他臉上,明亮,但不刺眼。
未央道︰「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第五章何當重相見樽酒慰離顏(2)
他沒有說話,靜靜地凝視著她,目光溫柔,忽然一仰首,吻住她的手指。
他的眉與眼,是那樣清晰,一直烙進她的瞳仁。
那管藥膏是喱狀的,綠色,綠得透明,綠得晶瑩,在明亮的陽光下,散發著淡淡的薄荷氣味,混著陽光的味道,那是他的味道。
他修長的手指,沾著藥膏,緩緩地涂上她紅腫的肌膚,輕揉著,一寸一寸,淡薄而清涼,然後慢慢地滲開去,帶著微微的刺痛。
他的手指並不是很柔軟,因為長期彈琴的緣故,手指頭都有一層薄薄的繭,她一直記得,記得那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記得他十指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靈巧跳躍,記得他十指緊扣著她的手指,記得他的手指,曾經怎樣親密地與她的交纏在一起。
未央曾經以為,以後所有的日子,都會像那天一樣,陽光輕耀,晴空萬里,樹木蔥蘢。
「陸暉,你傻站在那里干什麼呢?過來吃蛋糕呀!」
低沉甜美的嗓音,亦嗔亦嬌,在輕柔的音樂里,微弱而清晰地震動著未央的耳膜。
陸暉回過頭,有那麼一剎那,他的目光里仿佛浮著一層淡淡的霧氣,蒼茫而迷離,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麼。」
他垂下眼簾,手指輕輕轉動著手中的高腳水晶杯,晶瑩剔透的光芒在他指間流轉,淡紅色的葡萄酒,水光瀲灩,仿如人的眼楮,斜映著他的瞳仁。
陸暉,陸暉。
她也喜歡這樣叫他,帶著盛夏的光與熱,遙遠而模糊。
柔軟的手臂纏上了他的腰,一股細細的香味漂浮在鼻端,他知道是yvessaintlaurent,一種法國的香水,回過頭,是駱水洛明艷照人的臉龐,近在咫尺,但是熟悉得那樣陌生。
握在手中的水晶杯冰涼而滑膩,他一抬手,把杯中葡萄酒一飲而盡,當葡萄特有的香甜氣息漸漸淡去,只剩下淡淡的酒精余味纏繞舌尖,原來是澀的,又苦又澀。
駱水洛道︰「陸暉,我們去那邊好不好?我介紹些朋友給你認識。」
他低低地應了聲,輕輕地放下水晶高腳杯,終于轉身走開。
他的身影緩緩地自她模糊的視線中退去,隱在了衣香鬢影的人群里,漸行漸遠。她輕輕閉上上眼楮,仿佛有鋼琴聲在遙遠的背景里緩慢地彈奏著,卻只是一個單音,混著聒噪蟬鳴聲,單一的節拍,反復地重復著,丁丁冬冬,如同岩洞里冰涼的水滴,一滴一滴,劃過她的耳畔,漸漸濕潤。
「毅兒,怎麼不把你的朋友介紹給大家認識?」
一把低沉的嗓音穿透擁抱在一起的兩人的耳膜。
駱毅與未央同時回過頭,一名中年美婦盈盈而立,只一眼,未央便知道眼前的人是駱毅的母親,沒法解釋的感覺,但她就是知道,這一定是他母親,駱家的人身上,仿佛都有那麼一種獨樹一幟的氣質。
她穿一身濃烈的黑,黑色的旗袍,黑色的披肩,披肩下擺是尺來長的流蘇,點綴著無數指甲大的亮片,在燈光下閃閃爍爍,明明滅滅,一直爬在流蘇上面,仿若一顆顆淚珠,欲墜未墜。
即使是上了年紀,可是未央仍能感覺到她的美。
她正含笑打量著未央。
未央慌忙從駱毅的懷里退出來,她覺得窘,臉上不由熱辣辣起來,這時,她听到駱毅喚了聲︰「母親。」
而駱夫人只是笑吟吟地看著她,未央有點無措地站在那里,本想喚聲「阿姨」的,但又怕自己冒失,便沒有開口,她不安地看向身旁的駱毅。
駱毅轉頭看她一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有點含糊地道︰「母親,她是夏未央,是我的……朋友。」
駱夫人的柳眉略略一挑,卻只是不動聲息,仍舊笑道︰「未央,是吧?不知道我這樣直接喚你的名字,你會不會介意?」
未央趕緊道︰「不,阿姨,您言重了。」
駱夫人的笑容仿佛又加深了幾分,她道︰「未央,你這條項鏈很好看,真是好眼光。」
未央便也笑了一笑,看了駱毅一眼,有點局促地道︰「這項鏈是駱毅他……他選的。」
駱夫人看著她贊許地點點頭,道︰「毅兒的眼光一向不錯,我知道。」
駱夫人仿佛話中有話,倒教未央一時窘在那里,不知作何接話。而就在這時,剛才那位管家走了過來,低聲在駱夫人耳邊說了句什麼,駱夫人便對未央抱歉地笑道︰「因為臨時有點事,我得先失陪了,你也別太拘束,既然來了,就別急著走,年輕人嘛,就應該活躍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