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熱鬧喔!」所到之處樓宇鱗次,市井繁華,她忍不住要評論兩句。「若不是親眼所見,我還以為塞外邊關只有漫天的風沙、無盡的寂寞,再加上三兩個落魄失意的詩人呢。」
「你哪里來的偏見?」蕭天逸在她的後腦杓上重重敲了一記,低沉又不失磁性的聲音隨之揚起。「天水向來熱鬧,怎會只有風沙和寂寞呢?」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不遠處一座高大的三層樓舍。「那是柳生記,柳生記的拉面最好吃了,記得小時候,我娘常帶我來吃那里的羊油拉面。」接著又指著另一處熱鬧的店鋪。「華寶齋的刺繡享譽西北,我從前的衣服都是娘在那里為我專門訂制的……」說到這里,他忽地頓聲,似乎再也說不下去了。
不知怎的,早已封存在他心底的泛黃回憶忽然全數涌了上來。該記得的和不該記得的往事,竟然一幕幕在他眼前呈現。
記得那年冬日,暗雲堆卷,草木枯黃,蕭瑟的天氣令人心緒無法開朗。年僅十歲的他,是剛繼承王位不久的永安王唯一的正妃子嗣,即將被送到千里之外的京城當質子。
哪怕相隔了十七年,他依然清楚記得,天水城外,他的娘親裹在一身溫暖的紹皮大衣內,蒼白冰冶的面頰看上去卻比雪更慘白,原本烏亮的燦然水眸,竟像染滿鮮血似的一片赤紅。
「逸兒,讓你去受苦,是娘對不起你,娘對不起你……」娘親瘋狂地摟著他,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邊哭泣。
「娘——你別哭了,別人還等著我呢!」
當時的他對外面的花花世界感到好奇,又愧和這個愛哭哭啼啼的母親為伍。于是他不耐煩推開了她,轉身登上馬車,卻不知那雙對他無比關愛的瞳眸,將永遠只能存在他的記憶中。
蒼穹沉浮,塵世如煙。
七年後,他嘗盡人間冶暖,終于明白了母親臉上的淚花;當他幾經周折,終于讓聖上開恩,同意讓他返回家鄉;當他一心想重溫兒時的溫暖,風邿朱痕獄只 天水時——
萬萬沒想到,迎接他的,竟是一口冰冷的棺木和一場出乎意料的葬禮!
他那慈愛的母親,還沒來得及見上長大的兒子一面,就已經永遠合上雙眼,而他那唯一的同胞妹妹,年僅四歲就被活活摔斷了雙腿,日日夜夜撕心裂肺地哀號啼哭。
仿佛一下子從雲端摔進了無底深淵,他渾身的血液在霎時凍結,只能哭跪著一路爬進大廳,撲上那口漆黑冰冷的棺木。
上天為什麼要如此殘忍,讓他同娘親永遠天人永隔?他嘶聲問天,蒼天不語,他憤恨問地,大地無言。
「逸兒,你剛到家,多注意身體,節哀吧。」就在他哭得天昏地暗,不知日月星辰之際,父親無奈的嘆息聲在他身後響起。
听到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他又驚、又怒、又急、又恨,咬牙切齒地從地上一躍而起。
「你怎麼忍心,怎麼忍心——」他勒住案親的脖子嘶吼。「你怎麼忍心為了那個叫張月娘的女人囚禁我娘?逼瘋我娘?逼得她帶著娟兒一起跳樓!?」
「世子,不可!」周圍的人驚叫著拉開瘋了似的他。
被七、八個人扯住身體,他一點也不害怕,極度憤怒的他反而像只紅了眼的豹子一樣,沖著父親大聲咆哮。「那女人呢,她在哪里,她在哪里?我要她為娘和娟兒償命!」
而記憶中慈祥的父親,在那一刻卻慘白著臉捂住心口,痛苦地望著他,始終沉默不語。
為什麼?為什麼?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在出了這種事後,父王還會全心全意地護著那個女人?為什麼在做出這種事後,父王的眼神還能那麼的哀傷無助,那麼的清澄無辜?
他恨透了,恨透這個家!葬禮過後,他和父王不斷的起沖突,如果不是始終下不了手,有好幾次他都差點兒弒父。
他受不了,受不了了!
七年前娘親臨別時的哭泣,成為他心中永遠的傷痛!
神智幾乎崩潰的他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于是帶著年幼的妹妹,悲痛欲絕地離開天水,離開那片讓他既傷心又熱愛的故土。他跟了母姓,改名為蕭天逸,並下定決心要忘掉這一切,今生今世,永不踏入天水半步。
遠處,永安王府飛揚的檐角已經隱約可見,蕭天逸深深嘆了口氣,不由自主收緊了擱在方玉兒縴腰上的大手。
「你怎麼啦?」詫異于他突然陰沈的神色,方玉兒仰起臉蛋瞧著他。
望著眼前這張充滿關切的臉龐,蕭天逸黯然無語。他暗暗發誓,今生今世,不求榮華富貴,不求高官厚祿,只求愛他的人和他愛的人永遠平安。
即使方玉兒出身于杭州殷實之家,即使她對永安王府的富麗堂皇早有耳聞,但當她親眼見到這座佔地寬廣、氣勢恢弘的龐然大物時,還是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驚嘆。
她真想問問蕭大哥,偏居西北一隅的天水怎麼蓋得出如此氣勢宏偉的建築,但她還是忍住了想說話的念頭,沒敢去打擾他,因為離王府愈近,蕭大哥的臉色就愈陰郁,等到了王府門前,他臉上簡直可以刮下一層冰霜。
想必事先知道他們的到來,此時此刻,厚實凝重的王府大門左右敞開著,門前黑壓壓站著一大群人。
蕭天逸扶著方玉兒才下馬,府門內就響起一道激昂的聲音。「逸弟,逸弟,真的是你回來了!?」
一個三十出頭,身材高大的華服男子隨聲沖了出來,正是蕭天逸同父異母的哥哥穆子峰。
見到蕭天逸,穆子峰難掩興奮激動之情。「真的是你……不錯,父王這些日子一直在掛念你。」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對著剛剛下馬的宇文闊一揖。「宇文叔叔,這次真是辛苦您了。」
「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宇文闊爽朗地擺了擺手。「總算幸不辱命。」
蕭天逸沒什麼表情地望著穆子峰。「娟兒在哪?我是來接她走的。」他根本不打算踏進這個給他帶來噩夢的永安王府半步。
「這個……」看了眼蕭天逸,穆子峰臉上的表情似乎十分為難。「等你見過父王就知道了。」
「我現在就要知道。」蕭天逸的聲音依舊冰冷。
被弟弟如此無禮地對待,穆子峰不禁有些尷尬地瞅了瞅一旁的宇文闊。
「賢佷啊。」宇文闊連忙拍拍蕭天逸的肩膀。「不是宇文叔叔說你,再怎麼說他總是你爹,他現在臥病在床,唉……你可別因為一時激憤,做出讓自己後侮一輩子的事啊。」
蕭天逸望著燙金的門楣,沉默半響,回頭吩咐劉峒和趙漢光。「你們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來。」然後,他拉起方玉兒的手,逕自跨人府門。
「逸弟,逸弟,等等我。」穆子峰趕緊招來管家招待宇文父子,便急急隨後跟了進去。
愛門內,朱欄彩檻,層層疊疊的亭台樓閣高雅華貴,別有洞天,但蕭天逸無心欣賞,只是拉著方玉兒快步穿過幾個院落,卻在水雲居前忽然頓住了腳步。
他看見了那株常青柏,那是他離開天水的前一天,娘親在風雪交加中為保佑他平安而種下的柏樹。如今,高大的柏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而他的心卻仿佛被重重插了一刀,疼得他幾乎無法舉步。
「蕭大哥,你怎麼了!?」從沒見過蕭大哥如此模樣,方玉兒驚慌不知所措,連忙用手扶住他,一顆不安的心也跟著亂了。
「我沒事。」蕭天逸站直身子,聲音帶著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