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系,我懂你的意思。」季禮哲很配合地忍住笑,但唇角還是稍稍向上彎起,「其實你不用顧慮我,我這個人睡覺很沉的。我一旦睡著了,你找個人來把我扛走我都不會醒。」他開著玩笑,想化解她的尷尬,卻發現她的臉比剛才更紅了。
他輕笑著搖搖頭,她還真是容易害羞的人呢。說起來,他們交往已經整整一年了,很多時候,他會留在她的公寓里過夜,分享她那張超大的席夢思床墊;而這對于一對兩情繾綣的情侶來說,可以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可是她,卻仍然會覺得羞窘,會下意識地回避這方面的話題。
又或許,她會覺得羞窘,是因為他們倆與別的情侶不一樣——不知為什麼,季禮哲的腦中突然冒出這麼個念頭來。
他和她之間的關系……畢竟是不一樣的。他們沒有相愛過,卻莫名走在了一起;他們還不曾交換真心,卻先一步交付了對方的身體。他們此刻能在如此浪漫的氣氛下共餐,在過去的一年中能夠彼此相擁,全是緣于當初那個怪異得近乎荒謬的「君子協定」……他想到這里,臉色有些微變,但很快又恢復了自然的神色,起身拍了拍她,「去客廳里坐吧,這里我來收拾就好。」
「這樣不好吧?晚餐是你煮的,洗碗……應該由我來負責。」她雙手抓著桌沿不肯起身,小聲地說。
「你我之間,沒有必要分得那麼清楚吧?」他好笑地瞥了她一眼,順手拿過碗盤放進水槽里,倒了幾滴洗潔精進去,用洗碗布仔細地抹著。桑緹站起了身,想走過去伸手幫他,卻又不知該如何伸手,猶豫了片刻,還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漸漸地,廚房內的氣氛變得有些異樣。他沉默地洗著碗,她沉默地看著他洗碗,兩個人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這本該是個十分浪漫的夜晚。如果是一對正常的情侶,當女人看到男人為她精心準備的生日晚餐時,一定會感動得紅了眼楮,並且送給他一個大大的香吻;然後,他們會在甜言蜜語中進餐,會把牛排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再用叉子喂到對方嘴里;吃完飯後,他們會爭搶著洗碗,會把水槽里的水潑到對方身上、把洗潔精的泡沫抹在對方臉上;再然後,他們會一路嬉戲打鬧到臥室,在溫馨而火熱的氣氛中擁抱親吻……
一對正常的情侶,不該是像他們這樣子的——沉默地、有禮地、相敬如賓地對待彼此。
而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對正常的情侶啊……
季禮哲洗完最後一個碗盤,抓過一邊掛著的毛巾把手擦干。回過身,就看到她像具木偶似的,傻傻地杵在桌邊。他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怎麼了?」她看起來怪怪的。
「我……」桑緹只說了一個「我」字,眼楮立刻紅了。不知道為什麼,在今夜的這個當口,她突然想哭,沒來由地就是想哭。
「小緹,怎麼哭了?」季禮哲連忙扔下手中的毛巾,走上前來擁住她,溫柔地道,「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說出來好嗎?看看我能不能想辦法讓你開心起來。」
她不答話,只是搖著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一直以來,他都對她這麼好,這麼這麼的好呵……不管她遇上什麼問題,他都會幫她;不管她犯了什麼錯誤,他都原諒她,可是,她……
「小緹。」季禮哲用指月復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聲音還是那麼溫柔,卻比剛才驀然低了八度,「你想……結束了嗎?」他這樣問,黑眸湛湛地凝視著她。
桑緹胸口猛地一窒。
「結、結束?」她的聲音帶上了顫抖。淚水,在臉上泛濫成災。
「我們之間的那個‘君子協定’……你想要終止了嗎?」相較于她的緊繃,季禮哲的聲音卻顯得十分平靜,仿佛在談論著一樁與他倆全然無關的事情。然而,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是——他屏住了呼吸,「我曾經說過,你有權利隨時結束我們之間的關系,只要你願意。現在,你……想結束了嗎?」他的問題仿佛是一柄刀,尖銳地扎入她的心口。
「我……」她的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
「沒關系的,小緹。你怎麼想,就怎麼做吧,不管你的選擇是什麼,我都不會怪你的。」季禮哲輕笑了一下,眼神中有什麼東西閃過,但很快地消逝了,只留下一片溫柔的海洋。他撫了撫她額邊的卷發,突然放開了手,退後幾步,「我先走了。如果你……真的決定了,打電話給我,我會回來把我的東西搬走的。」說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在她僵硬的頰上輕印下一個告別吻,轉過身走出了廚房。
桑緹默默地跟著他走出廚房,一直跟到玄關處,看他打開了門。視線,突然模糊得厲害;心口,突然疼得擰了一下。
一年前訂下的那個「君子協定」……此刻當真要結束了嗎?
「季……」有些失了血色的櫻唇溢出像哽咽般的低吟。
「季什麼?季先生?」季禮哲回過頭,原本想要調侃她兩句的,可是一見她滿臉淚水的狼狽樣子,終究還是不忍心了。他走向她,柔聲安慰,「別哭了。」然後輕柔地將她擁入懷中。
她長得很嬌小,這樣抱著她,她的腦袋只到他胸膛的高度;于是他毛衣上胸膛的位置很快就濕了。那眼淚,好像透過層層衣衫直滲到他的心髒里,令他心口驀然疼痛了一下。
他們之間有的,只是那個「君子協定」而已吧?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心……竟開始為她而感到疼痛?
「外面、外面很冷……」她哽咽著,聲音嗡嗡的。
「我知道。」他嘆口氣。
「很冷的話……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可不可以不要走……
不要走呵……
盡避聲音很輕,比蚊子叫響不了多少,但她還是說出來了。
說出來以後,淚水越發洶涌。她到底在干什麼啊!她究竟想干什麼啊?她這樣問著自己。那個「君子協定」,打一開始就是個荒謬的錯誤;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要厚著臉皮任性地延續那個錯誤呢?
「小緹,你真的願意嗎?」季禮哲將她深埋的頭從自己胸膛的位置拉出來,雙手捧住她的臉,深深地看進她帶淚的眼楮里,表情嚴肅,「如果阿金回來,你……也無所謂嗎?」
「阿金他……」她抓下他的手,再度投入他懷中,用力抱緊他。聲音堅定,像是在說服他,也像是說服自己,「……他不會回來的。」
他與她之間,有一個「君子協定」。
那項協定始于一年前的今天晚上。在那之前,他們是單純的上司與下屬的關系,除了公事,便沒有更多瓜葛——他們甚至連朋友都不是。
而那一晚過後,一切都變了。她在一夜放縱之後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他身邊,就像所有電視肥皂劇里演的和三流愛情小說里寫的那樣——酒醉之後,秘書上了老板的床。
她這麼做很過分是不是?後頭還有更過分的——在上過一次床之後,緊跟著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仿佛輕車熟路了似的,她戀上他的身體所帶給她的溫暖,並進而默許了他們之間的關系。
如今,這樣的關系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年。在這一年中,他是她的「男朋友」,她是他的「女朋友」;而所謂的「男女朋友」,就是那種在寂寞時互相依靠,有需要時分享同一張床,而出了臥室卻連手都不牽一下的不負責任的男女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