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士為知己者用」——完美與殘缺並存,當然難免有挫折和消沉,可是,如果相知相系,至情應該可以彌補一切。
知己……她是這樣想的,並且以為戴如玉或多或少有將她放在心上,這麼多年的交情了……
「原來你在這里,我到處在找你!」戴如玉推門進來。鏡子里兩張臉並排,王嬙與無鹽,對照得那麼分明。
兩人在鏡里互視。好一會兒,戴如玉輕輕靠牆,雙手交叉在胸前,仰著頭說︰「是他自己喜歡我的。」
「我知道。」
蕭愛再次把眼鏡摘下,低頭重新又沖洗一次臉,再用衣袖擦干臉,把眼鏡戴上。鏡子里投映出來的小眼楮依舊,紅腫消褪許多。
「你怪我?」
「沒有。」
「討厭我了?」
討厭?如果可以,她真想用「恨」這個字。然而這些情緒都只是莫須有,她所有的心情只凝聚成「寒心」兩個字而已。
蕭愛把頭發扎成一束馬尾,就著眼鏡,第三度沖洗臉龐。水珠濺濕在鏡片上,糊沾得她的視力變成半盲。
「你真的喜歡他嗎?」她問,聲音很冷。這是自從她認識戴如玉以來,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
戴如玉微微有些驚訝,懦弱自卑的蕭愛,居然會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
然而她只是看著她,不動聲色地,居然在微笑。
蕭愛拍掌把水打到長方鏡上,由喉嚨里咕噥出呵呵的笑聲,象烏鴉在叫一樣粗嘎,听起來有些自暴自棄。
「我問得很蠢對不對?只要是我喜歡的,你一定都會喜歡!」她說。
戴如玉仍在微笑。消沉自卑的蕭愛,更覺戴如玉臉上美麗的笑紋里,條條充滿了諷消。
「我也太自不量力了,竟然敢喜歡上董事長的兒子,也許我真該好好照照鏡子才對,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蕭愛臉上也泛起了笑紋,像是冷笑,又像是自我解嘲。「其實實在也是我自己太蠢了!我早該知道他和公司之間不尋常的關系——多笨啊!我!」
的確!稍用腦筋的人,或多或少會察覺到侯路易良好但刻意模糊的家世背景,進而懷疑他和「新藝」的關系。
戴如玉心微微一跳,懷疑蕭愛是不是听到剛才的對話了。她將臉上的表情放緩,柔聲說︰
「蕭愛,你也過于難過了。這又不是你的錯,哪個女孩不想找個條件好的男人,飛上枝頭變鳳凰——」
蕭愛倏然轉過身,面對著戴如玉,訝異地看著她,神情古里古怪。
她這樣看著她約莫一分鐘之久,戴如玉被她看得不耐煩,表情微微凝起,輕輕皺眉問︰
「你怎麼了?」
蕭愛極其突然的笑起來,笑聲先由輕輕轉而為咯咯;然後粗嘎的聲音,低低地由喉嚨里滾吼出來。聲調拼命想提高,暗啞的嗓子卻偏生不合作。她說︰
「如玉,我們之間到底算什麼?我在你心里可有一點份量?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他——你總是這樣!你根本沒將我放在心上!可笑的是我還自以為——」
「看看你這樣子,丑死了!」戴如玉撇撇嘴,昂了昂頭。「你想為了男人的事跟我吵架嗎?」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了?你心里對我,可否有一點點歉疚?」
「歉疚?」戴如玉輕哼了一聲,仍然沒有把握蕭愛是否听到了先前和那些女人說的那些話。她冷靜的說︰「你今天到底怎麼了?不像平常的你。我也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為什麼要覺得歉疚?我並不認為我做錯了什麼——」
「你不認為你做錯了什麼?哈——哈——哈哈哈……」蕭愛一聲一個斷句的笑起來。認識戴如玉到現在,十年了,這十年間所有的卑屈羞辱都在這些笑聲中釋放出來。
面對戴如玉,她一直覺得很自卑,總是委屈自己去迎合她,小心翼翼的維持這段脆弱的友誼。可是現在……現在……
「如玉,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麼?」蕭愛沉聲問。
「朋友啊!」戴如玉回答得很花哨,卻是那麼不誠懇。
「朋友?」蕭愛咀嚼著這名詞,疑惑起來。「朋友?是嗎?友情這東西,可以交多久?交多深?」
戴如玉不禁微微變了臉色。蕭愛此刻的態度叫她那麼陌生,而且冷淡,她覺得有種被揭穿了假面的狼狽。
「你真的想為男人的事跟我翻臉?」她的口氣也不禁狼狽起來。
蕭愛緩緩搖頭,視線是對著戴如玉,卻漫無焦點,根本不知在看什麼。
「如玉,」她低聲說︰「我一直不明白,像你這樣優秀美麗的人,為什麼會和我這種人做朋友?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路易喜歡你,那是他的事,反正我也不在乎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攀龍附鳳的意思——你也知道,那對我是不適合的!」
「你有這種自知之明就好。」戴如玉心想,臉上的表情仍不動聲色,听著蕭愛繼續說。
「只是一間出版社、雜志社、排版社、印刷廠和連鎖文化廣場,我還沒放在眼里!」蕭愛笑笑的。戴如玉睜大眼楮看她,不相信那一向窮酸的蕭愛,會說出這種和她身份不相稱的話。
哼!裝腔作熱!窮人還敢說些有錢人才敢夸口的話。戴如玉撇撇嘴,臉上的神色不禁有點鄙夷。
「隨你怎麼想!」蕭愛看著那道鄙夷的神色,反應還是笑,只是顯得有點疲倦。「我在乎的只是我們之間。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我們的關系;雖然在你身旁,我只能自慚形穢,但是你也許不知道,你的光彩一直是我的驕傲——我一直引以為傲,我有你這麼一個耀人的朋友!」
「在你身旁,我總是顯得很渺小;接近我的人,也總只是為了接近你。雖然如此,我還是慶幸有你這麼一位朋友。美麗是天成的,縱然我羨慕或者嫉妒,也是無濟于事。而背景家世,更是我所不能選擇的——這一切我都認了,我只感謝上天,讓我有你這個朋友。」
「也許你並不知道,和你成為朋友,走在一起,是一件多悲慘的事。我承認,你的光采讓我覺得更自卑、更抬不起頭。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會了解我內心的悲哀與自卑的,因為你從來不曉得陰暗的感覺。」
「我一直認為,我們有幸成為朋友,不管我怎麼渺小,你或多或少會將我放在心上,我在你心里,也多少佔了一些份量……」蕭愛說著,疲憊地搖搖頭。「我一直戰戰兢兢地維持我們之間的情誼,可是現在——」她又疲憊地搖了搖頭。「我累了……我覺得好累……」
戴如玉看著蕭愛疲憊地搖頭,一副心死的模樣,莫名其妙的生起氣來,揚高聲調說︰「別說得那麼可憐委屈的樣子!少在那里自怨自艾了!你只看到我美麗優雅、只知道我聰明有才華,你可知道為了這些,我付出多少的時間和努力?在背地里又流過多少汗水和眼淚?」
蕭愛被戴如玉突如其來揚高的聲調嚇一跳,愕然地看著她。只听得戴如玉語氣激昂的又說道︰
「十年,整整十年。從我五歲起,在別的小孩可以恣意玩樂,憂愁不知日月的時候,我就在我父親的嚴厲管教下,每天必須花五小時的時間學習語文,而且天天都有繁重的功課,沒做好就要受罰。父親的嚴厲督導通過了,還有母親那邊的功課要學習——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喝湯不能出聲,微笑時不能露出超過三分之一的牙齒;不能大聲喧嘩,不能駝背彎腰,就連躺著听音樂也是不被允許的。你可知道我為了這些哭紅、哭腫了多少次眼楮——不!就連哭泣也是不為時間允許的!我母親把握我有限的閑暇,逼我學琴、學舞——五歲,我那時才五歲,你可知道我受了多少的壓力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