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很舒服吧?」
我慢慢走著,沒卷摺的褲腳沾了—點微濕。
草坪踩起來很冷,水珠很冰涼。寒氣由腳心直透到我心髒,我冷不防打了個顫。
可是那個感覺真的很舒服,寒寒涼涼。涼氣微麻著我的心髒,雖然我一直不禁地打著顫,然而失去了J以來的悲痛,同時也被那涼寒凍封在一角。
我不禁仰起頭閉著眼向著太陽。春光融水光,春陽暖心房。
「我說的沒錯吧!很舒服對不對?你實在應該多多出來曬曬太陽!」詠薇說︰「明天下午我帶你到別墅附近逛逛。你還沒看過吧!這附近風景很美!」
「謝謝你,不過,明天我就要離開這里。」我還是把臉朝向陽光,舍不得太陽溫溫的吻觸。
詠薇一下子撲到我身邊來,連珠炮似的問︰
「什麼?你明天就要離開這里?這麼快!去那里?是不是英夫先生要帶你去他那兒?」
我收回向日的仰姿,看了她一眼,然後微低了頭,踢踢腳踝下的草露。
「不是。」我說︰「我要先回去海邊的別墅一趟,然後在學校附近找間房子。已經開學了,我不能再耽擱下去。」
「學校?你還在上學?」
「嗯。」我點頭。
「我還以為——」她甩甩頭發。「你都沒說,我還以為——算了!你念那間學校?大學嗎?」
「嗯。」我又點頭。「跟你一樣,不過我是文學部的,高你一班。」
「是這樣啊!」聲音有些消沈。
很意外的,她的反應竟是這樣無精打采。我還以為又會發生一場驚天動地。
我看看她,她臉上的表情管不住的在說她心里有事。
這似乎不像她的個性。她的神情就像有根魚刺鯁在喉嚨里般那麼古怪。
「對了!你說你要在學校的附近找間房子,搬來跟我當鄰居怎麼樣?」她稍稍恢復一絲活潑的生氣。「我住的那棟公寓,頂樓還有一間套房要出租,你如果有意思,我就幫你先跟房東訂下來。」
「這……」我猶豫著。我不想和人群有太接近的關系。
「怎麼樣?」詠薇熱情的眼神很坦率。
「好,那就麻煩你了。等我把事情辦完就去找你。」我用腳趾觸模草絲,又加了一句說︰「我以為你跟阿婆住在一起。」
「本來是住在一起。」她走到草坪邊緣,坐在小徑上,腳卻仍踩在草坪里。「後來上大學來往麻煩,我就搬到學校附近,阿婆還是住在別墅旁的小屋子,我有空就回來看她。」
「你呢?海邊離大學相當遠呢!」她抬頭間。
我跟著坐在她身旁,學著她,也把腳擱在草坪上。
「我搭火車通勤,不過J都會送我到火車站和接我回家。」我把靴子擱在一邊,把手玩弄著草絲上的水珠。
這一處的草坪沒那麼涼,而且乾乾的,大概剛剛詠薇灑水時漏了這個方向。
「J?」她有些疑惑,尾調揚得很特殊。「你說的是英偉先生?」
我輕輕點頭,把腳縮回來,放在太陽下曝曬。
「我很好奇!你和英偉先生究竟是什麼關系?」她終於把鯁在喉嚨里的那根魚刺吐出來。
「我說了你不要生氣!」她有些自言自語。「本來我還以為你是英偉先生的情人或什麼的,可是你那麼年輕!然後我猜你大概是英偉先生愛慕的人的女兒,不過這更不合邏輯,英偉先生從來沒有愛上任何女人!」
「我真的對你和英偉先生的關系感到很好奇!」她繼續自言自語。「英偉先生雖然對人很和藹,可是他只有對英夫先生和你這麼特別。」
她看我一眼。我拍拍曬乾的腳踝,慢慢穿回白襪。听見她又接著說道︰
「你大概不知道,英夫先生和英偉先生不是同一個太太生的。英偉先生十歲時,秦先生又娶了英夫先生的母親。秦夫人很生氣,一直不肯承認他們母子,秦先生就把他們母子安置在這間別墅。」
「英夫先生是在這里長大的。二夫人一直得不到秦家的承認,英夫先生也一直受到秦氏家族的排擠。在秦氏企業里,秦夫人娘家的勢力一直很盛,事實上,秦家那些親戚根本不承認孤兒院出身的二夫人和庶出的英夫先生。」
「可是英偉先生卻對二夫人和英夫先生很好。」詠薇一直在自說自話。「我記得我小時候,英偉先生常來別墅看二夫人和英夫先生,很疼愛他這個弟弟。」
「二夫人一直郁郁寡歡,英夫先生十四歲時,她就積郁成疾過世了。二夫人死後,秦先生才正式領養英夫先生,讓他認祖歸宗。奏家所有的親戚都激烈的反對這件事,秦夫人更是不承認這個兒子,可是英偉先生卻獨排眾議,敦促秦先生早日領養英夫先生。」
「本來,英偉先生是秦氏企業當然的繼承人,秦家家族也只承認他是唯一有這資格的人,秦先生心里也比較偏愛他。可是七年前,他拒絕他父母為他安排好的婚事離開家,听說是為了一個孤兒院的女孩,秦先生一怒之下和他斷絕父子關系,英偉先生從此也就不知所蹤,直到你出現——」
筆事怎麼會這麼復雜!我穿好鞋襪,表情木然。
「那個女孩就是你了,對不對?你和英偉先生到底是什麼關系?」好奇心起來就撩人厭了。
我將腿並攏,曲收到小徑上。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我問她。
「你忘了?我就住在這里,一天總要听阿婆嘆上幾回!」她放下褲管,拍拍腳丫,開始穿鞋著襪。
看她仔細把鞋帶穿好綁緊,我也起身拍掉褲子上沾的塵土說︰
「時間不早了,我該回房把東西整理好。」
我從草坪穿過去,沒有等她。她在我身後喊叫說︰
「盼盼,你記得事情辦好要來找我哦!房間我會幫你留著的!」
我回頭對她揮揮手,再轉身準備進入別墅。頭一抬,秦英夫站在書房落地窗前望著草坪,手上的香煙裊裊繞回在頭頂周側,蒙成了一層霧。
第三章
夜晚的海岸公路,寒氣很深,是起霧的季節。風平浪靜,偶爾在引擎聲,以及車行速度旋起的氣流刮帶出的風聲之外,間雜的,可以听到極輕微的激石的浪濤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縹縹緲緲。
起霧,是海釣的季節,但東風吹來,海面上乍起一片迷蒙,從夜行的敞蓬車上回望而去,一路綿亙的總是江海蒼茫,沒有船釣在歌漁唱。
敞蓬車滑馳在一片漆暗淒清的海岸公路上,風打來,全身都在鼓漲,我又聞到了海的味道。
這熟悉,令人懷念的味道!
我沈默的看著海、陸、天暗成一色的天景。不知看過多少回的這番風景,這次重逢後,此去將會是多少年的別離苦!
雪佛蘭小軍艦俐落的轉了個彎,岩岬上古堡暗幢的形影遠遠在望。流風四起,這次,換我的心在鼓漲。
閉上眼我也可以清楚的看到遠離坡下燈火人家,孤聳在向海的高岬上的別墅的每一扇窗;我還清楚的知道,窗軒外高岬下那一片握在手里縴細柔軟的白沙,在這起霧的季節,是會如何低婉的輕聲歌唱。
回憶太甜太美了,像是純釀的酒汁,輕沾就全是香醇。可是如今J離開後,這醇香,剎時催酵成心酸的苦汁。
然而,風總是不管人心情的痛癢,我極輕微極輕微的打個薄顫。
秦英夫沈默的看我一眼,關上了頂蓬。
「沒關系的,我不冷。」我仰頭留戀逐漸被車頂蓬逼窄的夜空。
「不行,如果著涼就麻煩了。」他冷淡的看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