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交往的對象不同,回應的態度神色,甚至對話內容,就完全變了樣。她從不曾听過納蘭性德以這樣輕松自得,甚至詼諧的口吻和人對話過。原來一身詩人氣質的納蘭性德,竟也可以這樣滿口市井小民的粗鄙,秋夢天覺得很有趣,不禁多看了他們幾眼。不知道他們之間,過去那一段青春年少的歲月,是怎麼一同走過的?
是滿口粗鄙的「他媽的」,「我操」?還是一嘴低俗的「衰透了」,「遜斃了」?是大搖大擺的「抄書族」?還是鬼鬼祟祟的「長頸鹿族」?是社團、球場、電影院的意飛少年?還是教室、實驗室、圖書館的抱負青年?看著他們兩人你來我往的飛揚神采,秋夢天不禁跟著滿臉燦笑。
「你在笑什麼?」齊桓突然盯著她問。
「我在笑,」秋夢天認真回答︰「你們過去,是怎麼混日子的。」
「你覺得呢?」
秋夢天看看他,又看看納蘭性德,微笑說︰
「我在想,你一定是那種火燒到眉睫才叫痛的學生。故作瀟灑,一身的吊兒郎當。被當了一後,還故作姿態地擺擺手,拼場球賽,泡泡妞,生吞活剝一出‘男歡女愛’。」
齊桓和納蘭性德面面相覦,然後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齊桓大笑說︰「你可說得真傳神!那麼,你說說看,齊容若這家伙,該是怎麼一副鳥樣?」
秋夢天微笑看著納蘭性德說︰
「他嘛……就比較復雜了。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卻又偶爾使壞。受了不良室友的影響,也許他也會偷偷地在宿舍里叼根菸、喝口酒,然後兩個臭皮匠,仗著幾分酒意,趁黑干些偷雞模狗的勾當,比如制造些廁所文學,傳閱些無傷大雅的《閣樓》、《公子》。當然,他的成績一直很好,大考到了,當他在書桌前用功時,他那個黑心室友會趨向前,裝成一副可憐相,再撇撇嘴對他訴苦說︰‘媽的!土豆那老頭兒,上回給了我一只大蝦米,這次如果再砸鍋,準癟的!’然後,他就會很義氣的拍拍胸脯說︰‘沒問題,看我的,我罩!’是不是這樣?」
齊桓和納蘭性德再一次面面相覷,後者尷尬地以笑掩飾滿臉的困窘。
「哈哈!」齊桓朗聲笑了起來。「秋夢天,你這個妞兒還真有趣!我還當你是什麼不苟言笑的小修女,嘴里放不出個屁!沒想到你的想像力這麼豐富!」
秋夢天微笑,不在意他的粗話。
「齊桓,你嘴巴放干淨一點行嗎?」納蘭性德搖頭笑說。
「好!好!」齊桓仍在笑。「不開玩笑了!夢天小姐,」他斂容說︰「我齊桓鄭重宣布,你剛剛描述的那張畫,意境太超寫實了!我和齊容若還沒有那麼前衛,只不過偶爾干點吃飯忘了付帳,上車忘了買票的小貝當而已,純粹是一介善良小老百姓,真的,我發誓。」
「我只是開玩笑而已,你們不是很幽默嗎?看你們感情那麼好,有點感觸而已。」
納蘭性德望著秋夢天,覺得她美極了。剛剛她一本正經地說那些話時,他簡直驚訝透了,沒想到柔冷艷人的秋夢天也會說出那種頑皮的話。他不知道,他自己在秋夢天心中,也造成了同樣的驚訝。他對她有了更進步的認識,心里更加堅定對她的追求。
「齊桓,」納蘭性德重拾先前的話題。「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麼?打算待多久?」
齊桓燃起一根菸,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才回答︰
「我現在自己組了一間攝影工作室,也幫一些廣告商、雜志社拍攝照片。人像攝影,你知道的,總是得隨時注意、挖掘一些新面孔、新意象。」
「廣告商都任由你自己發掘模特兒?」
「名義上是如此,」齊桓彈了彈煙灰。「實際上也差不多。對于我相中的模特兒,廣告商沒有不滿意的。」
「所以你能只手遮天,呼風喚雨嘍,你這老小子!」
「嘿嘿!」齊桓賊笑兩聲,並不否認。「你呢?還在大學里誤人子弟?你也未免活得太苟且了吧!」
「總比你墮落強吧?」
「對不起,我洗個手。」秋夢天打個岔,起身離開座位。
「墮落?!」齊桓擰熄了菸,看一眼秋夢天的背影,齜牙咧嘴。「拼一場?」
「我瘋了!苞你?什麼名目?」納蘭性德靠著椅背,雙手交叉在胸前。
「我想請夢天小姐拍照。你知道的,她有股特殊的味道,很特別!型很好。」
「不行!不答應!」納蘭性德猛搖頭。
齊桓咧嘴又是一笑。
「我就知道你不會答應。看你將她當成寶——她是你的嗎?」
齊桓突然不再嘻皮笑臉,擔心地看著老朋友。面對老朋友的擔憂,納蘭性德也不隱瞞,苦笑搖頭。「我猜得果然沒錯,」齊桓說︰「第一眼我就覺得不對,她的確是有股力量,懾心魂魄,我看你是完全無法自拔了。可是,老兄,我還是要提醒你,她看你的眼光並不是那麼熱情,你別陷得太深!」
「我知道。」納蘭性德又苦笑。「不過,她能對我到這種程度已經不錯了,原先我還以為我根本不會有機會。」
「我們的齊才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出息?」
「別開玩笑了,她和你認識的那些女人不樣——我知道,不用你提醒。你會說女人骨子里都是一樣,都是水填、亞當的肋骨做的,那是你還沒遇到才會那樣說,等你遇到一個真正心愛的,你小子就不會這麼嘴硬了。」
「我看你是痴迷過度!好好一個大男人,被小女生迷得七葷八素。」齊桓不以為然地說。
「隨你怎麼說,」納蘭性德擺擺手。「不過,我警告你,不準你動她腦筋!」
「放心!」齊桓蹺起二郎腿,悠哉自如。「盜亦有道,我再怎麼不濟,也不會動她的腦筋。不過,說真的,我想拍她。」
納蘭性德沉吟不語。
盥洗室里,秋夢天望著鏡中的自己。剛沖了臉,內聚力強的水珠,猶依戀地附著在她臉上,晶瑩飽滿,乍見下,宛如淚珠。
和納蘭性德的一席話,仍然沒有解除她心中的疑慮煩憂。那些夢,逼真貼切得教她驚心動魄,每每夢醒之際,她仍可清楚地感受到留在身畔、鬢邊、頸間、唇上那種膚觸的溫熱。那是納西斯的體溫,她知道。
雖然,夢,有種種假設的可能——也許是潛意識里一種不安的心態,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更也許只是一些毫無意義的殘簡片斷——可是,她怕,怕那是即將發生的事實,怕那是她內心的渴望。她更怕,怕那些夢境是她夢游時的真實行為。
所有這些惡夢,擾攘著她的神經,而她卻又無法啟齒。這是怎樣思春的夢啊,無恥!
面對納西斯已成了一種苦刑,而現在,就連面對她自己,也快變成了一種負擔。她不敢正視鏡中的自己,怕發現種種令她難堪的事實。她覺得自己已到了忍耐的極限,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
她嘆了一聲,擦掉臉上的水珠。事情再這樣發展下去,真不知道會演變到什麼樣的地步,她應該去看心理醫生,可是她怕,無論是精神分析或是夢的解析,都不會令她好過些,她知道得非常清楚,瘋子才會相信這樣的事,她可以想像那些人背地嘲笑她的樣子——不!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