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喪氣地放棄了眨眼,索性比手劃腳起來,拿指比了比自個兒,再朝里頭一指,挺起胸膛背手踱步,突地轉身,亮出潔白晶亮的貝齒,拋出一記斯文瀟灑的笑容。
越看越可疑,方才明明見他在門外和衙役們胡亂瞎鬧,吵得連十里外都听得見,現會兒還來裝啞巴,不知是存何居心?
有問題……確實是有問題。
雙眼一瞇,石彪猛地抓住他的衣領,沉聲道︰「甭比了,你和我進去見大人吧!」
什麼?大眼圓睜,他還來不及反抗就被一只大掌拎在半空中,晃來蕩去,一路走進衙門深處。
啊啊,他不要啦!
遣退下人,花廳里只留下兩個男人。
意外發生的突然,听完了案發經過,元照摩挲著下顎,看看直在面前來回踱步的男人,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文卷。
「這件事可奇了,那仵作是怎麼說的?」
命案一旦發生,首要的步驟就是找來仵作驗出死因來,張紹廷頓了下腳步,回想起那驗單上的字句,一字不漏的轉述道︰「短匕自背入里七分,直逼心窩,一刀斃命!」
「我說,你這事倒真難辦,如今還鬧出了人命來,顯是月兌離下了干系。」挑了挑眉,元照悠然閑適地啜了口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唉,你說的不錯,那圖海一死,好不容易才有的頭緒這又給斷了線索。」嘆了聲氣,他也是一臉無奈。
「紹廷,莫急啊,咱們得先把整件事好好厘清。」放下茶杯,元照擺擺手,硬是要張紹廷坐下,隔著一張茶幾,低聲道︰「科場舞弊一案,當時的巡堂考官正是那圖海,考場中舞弊要做得涓滴不漏,必需有人暗中相助,行賄之事不說,定然有的,那圖海沒準也受了好處,封了口,自然曉得這不能見光的事兒……如此說來,一旦事情爆發,追查下去,頭個有嫌疑的正是他!」
「沒錯,據我所知,會試前夕,那圖海曾到了總督府上拜訪,直至三更,這才打道回府,後來听那夜的更夫說,四更時分,看到有人偷偷模模地自縣府後門出去,我猜可能是要報信去了。」
「這些作弊的考生是什麼來歷?」
「都是些蘇州的學子,其中有位正巧是葛昹的佷兒──葛泰。」
暗暗在心念了好幾回,腦海中隱約現出個單鳳眼、略有福態的樣貌,元照不由月兌口道︰「葛昹……不就是秋闈的主考官?」
清代取士步驟甚繁,參加鄉試者是各地來的生員,俗稱秀才,一旦考中了,便為舉人,即有了當官的資格,而所謂的秋闈便是在各省省會舉辦的鄉試。
有鑒于地方甚多,學子無數,為了節省人力,故皇上特別下旨在蘇州開一試場,讓湖廣及四川以兩地的學子一同應考。
這是一項制度上的改變,也是改革,不過所有的規矩仍比照省會鄉試辦理,主副考官二人,同樣由皇上欽點,而兩江總督葛昹正是此次的主考官,蘇州縣令那圖海則是副考官。
澳變的立意雖然好,可沒料到,頭回的嘗試不僅效果不彰,反而更衍生出許多弊端來。
「正是。」張紹廷點了點頭,「光憑這一點就更月兌離不了干系,不過听說葛昹為官清正,從不帶官親到任,若有王親投奔,必是給些盤纏打發了事,絕不肯讓人多逗留幾分,這葛泰雖為葛昹的親佷,也曾想靠官親安個差事,卻教葛昹三言兩語給打發了……可最教人想不通的是,葛昹並未派人將葛泰送回老鄉,反是在十里外擇一處宅子將他安頓下來,一留就是半年,此正是歲末之時。」
「興許葛昹是留下人來吃個團圓飯,就算如此,早在秋闈前也該將人送了回去,要不落人口實,他這一將人留得久,豈不也明擺著存有私心情面,依我看,這官正清廉倒還褒了他,沒準投親是假,行賄舞弊是真。」哼笑了聲,元照甩甩手里的卷冊,一向斯文正氣的俊容竟浮上一抹詭譎。
張紹廷點頭道︰「路子是走對了,照情理推斷,也應是如此,可問題就在于,此弊案並非葛泰一人所為,尚有四名學子涉案,個個家世清白,都是些窮苦人家出身。」
「那這四名學子和葛泰之間可有任何干系沒有?」
「沒有,可說是八竿子打不著關系……」說到此,張紹廷突地停頓下來,沉吟了一會兒後,接著道︰「或許,倒也不見得毫無關系。」
這話說得保留,元照不禁轉面瞧去,只見他唇角隱含有笑,便默默地在腦中思量,不一會兒,隨即會意,噗哧一聲,竟低低地笑了出來。
原來,其中的關鍵仍是在那句「朝中有人好做官」的俗話上頭。
只要有銀子,攀得人情關系,還怕什麼事辦不成?元照橫了張紹廷一眼,見他默不作聲,這會兒倒靜了下來,雙眉似蹙非蹙,像是在盤算些什麼。
「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從這四名學子身上下功夫,定能查出些頭緒出來,也不一定非要從那圖海那兒下手才行。」
「這是正辦。我原是想,若能從那圖海那兒將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將最大的結給解了,一切都好辦,沒料到我這一動手,反成了打草驚蛇。」想起那圖海慘死,張紹廷不由得低首看著自個兒的手,很是懊悔。
嚴格說來,那圖海可說是讓他給害死了,這和拿刀殺人的劊子手並沒有兩樣。
知曉他的心思,元照執杯小啜了口茶,僅是淡淡地說了句︰「自作孽不可活。現最要緊的,就是將此事辦得圓滿。」
言下之意,就是朝廷催得緊,若是繼續延殆下去,不僅對弊案毫無幫助,反面可能添增更多的麻煩事來,甭說會攬禍上身,就是這沉冤,也難以昭雪。
他說得淺要,張紹廷卻听得極為明白,只是說來容易行事難,他已誤下一著,接下來的動作務必要酌量再三,否則將會全盤皆輸。
正談到要緊處,忽聞外頭不時傳來叫嚷吵雜的聲音,似乎還動起了干戈,兩人頗有默契地一同朝外遙望。
半晌後,卻毫無動靜了。
心底疑猜著,張紹廷和元照彼此對看了一眼,伊呀一聲,門扉突地被人打了開來,只見石彪一身捕快穿戴,右手扶著劍把,左手拎著一個東西在那兒搖來晃去。
「大人,這小子剛在衙前東張西望的,差點兒和門前的小兄弟們吵了起來,趕也趕不走,嘴里直嚷著要找您,所以小的就把人帶來給您瞧瞧。」咧嘴一笑,他晃了晃手上的東西。
被拎著少年一身破衣短衫,渾像個泥人似,沒一處稱得上是干淨,只有那雙水靈靈的大眼好奇地往四處眨呀眨,待見到跟前的人時,便急忙垂下眼,偷偷覷著眾人。
張紹廷定楮一瞧,從這角度看去,只覺這少年嬌小瘦弱,合該僅有十二、三歲左右,可……他印象中卻不曾見過或認識這樣的少年。
疑惑緩緩凝聚,正要開口詢問,直見到那張就算涂得髒黑卻仍是能瞧出緋紅的小臉和周身傳來的幽香,他終于曉得自己在哪兒見過他了!
鳳眼微瞇,先是訝異,可瞧「他」裝啞不作聲,偏偏一副陌路人的模樣,心火沒來由的上升,燒得火旺。
縱然涂上一層泥巴,就算穿得一身破爛,那佯裝、心虛的模樣他絕對眼熟到不能再眼熟。
注視了眼前的少年一會兒,張紹廷暗自嘆了口氣。「蓉兒?」傾身上前,他試探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