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許久,她仍是想不透,若然是張大哥,她當初可就錯看他了,會來逛窯子的男人能有多正經?不就同尋常男子一般,全是些自命風流的人面豬身。
可說實話,天下人千百種,相似的人也是大有所在,難保不會讓人錯認。
唉,就希望是她自個兒錯看,誤認了。壓著心底陌生的顫動,她回過神來,忽地聞到一股焦味,努動鼻頭嗅嗅,發現來源正是她面前的湯鍋,潔白的水面早是一片澄黃。
唉呀!怎麼這湯又讓她給煮渾了,這已是第二回了。抽起杓子,蘇蓉蓉愣愣地瞧著沾黏的豆渣,滴答滴答,投入緩和的水面,泛起一陣陣的漣漪,越擴越大……
在兩位姑娘強行護送下,張紹廷有些莫名其妙地被帶往位于花廳後方的閣樓,穿過小徑回廊,不意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不需細想,一聞即知是那千思百轉、日夜想念的豆腐腦兒,隨著味兒,腳步就已然來到廚房前。
「莫非,蓉兒真在這里?」
有多久了?在她未留下只字詞組消失的那一刻,蓉兒的歌聲卻時時刻刻在耳邊響起,擾得他無心思處理事物,每日清早像個瘋子似地跑到小攤守候。
如今,靠著豆腐腦兒的香味再次引他上前,尋著那始終忘不了的歌聲和那抹淡淡的幽香。
撩袍無聲地走了進去,在滿是煙霧燥熱的地方,他見著一抹粉色的身影,一身粉紫綴金線薄紗,熱氣悶燻,澄亮晶瑩的汗水自額上緩緩流下,那側臉、那舉止,在在顯示跟前距離不到五步之外的姑娘就是他日日尋找的蓉兒。
挨著怦動的心,他竟有些舉步維艱,一股陌生的感覺流泄心底,悶悶的,卻又有種無可言喻的歡喜。
鳳眼微瞇,張紹廷放輕步伐走了過去,正巧遇上蘇蓉蓉回身,只見那張上了胭脂水粉的臉龐特為美艷,長長的羽睫搧呀搧的,嫵媚中卻又帶著屬于女兒家的嬌羞和清靈。
四目交接,乍見的同時,蘇蓉蓉著實愣了一下,低頭看看手邊滾熱的湯鍋,下意識地笑問道︰「張大哥,可要來一碗?」
見他眉宇越間越發緊皺,她突地想起了自身的打扮,以及身處何地。
真笨吶!自己怎麼就說漏了嘴?懊惱之際,她咬著下唇,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垂螓首,索性側過身去,來個眼不見為淨。
張紹廷不敢置信地走近她,輕聲道︰「蓉兒……真是妳麼?」
「張大哥,你怎麼會來這兒?」他不該是會來這兒的人才是。笑顏又僵,蘇蓉蓉低頭拚命絞著手指。
突地想起了蘇喜喜和自個兒一模一樣的容顏,她霎時又滿是希望地垂首看了他一眼,吶吶的道︰「如果……我說……其、其實我是個男人,你信不信呀?」
莫名其妙听到這樣的問話,張紹廷丈二金剛模不得頭腦地瞅著她緊皺的小臉,揚起眉,反問道︰「若我說我是個女人,妳信也不信?」
听得此話,蘇蓉蓉漲紅了臉,當真往他平坦厚實的胸膛瞧去,再低首瞧瞧自個兒雖是平到不能再平可還算是有些微伏的胸前,緩緩地搖了搖頭,頓時無語。
也是,這種騙鬼的話,除非是傻子、呆子,否則怎會有人信以為真?
唉,原本還在心底盤算,反正小弟喜喜的面容和她可說是九成九相似,只不過是比她高了點、壯了些,要是換上女裝,肯定連阿娘都認不出來,就可順勢揪出喜喜來來擋一擋眼前的人。
可她卻忘了,這種袒胸露臂的裝扮,可說是一覽無遺,明眼看都知她是個活生生的姑娘家。
「蓉兒,妳是否有難處?」他的話里有著濃濃的關心,更多的是不舍。
搖搖頭,蘇蓉蓉僅是緊抿著唇,默聲不語。
嘆了口氣,「興許是誤會,妳真沒什麼要同我解釋麼?」雖說眼見為憑,可他卻是萬般的希望是他錯看了。
不能說,她怎麼能和他說清楚,一切都是在誆人的。
搖頭再搖頭,搖得連她自個兒都覺得有些暈了。
在觸及她略有不安遲疑的神情,和那一身華貴的裝扮,張紹廷旋即明白了些什麼。
初是訝異,二是疑惑,三是滿滿被人欺騙的憤怒和傷感。「這麼說,倒不是我誤會了,而是妳從頭至尾都在騙我?」見她微微點頭,眸中的熱絡瞬間變得清冷,他自諷道︰「原來呵……自當日妳突然不見,我還以為妳是有事給耽擱了,每日清早便到妳以往擺攤的地方等,那里始終留著豆腐腦兒的香味,直到有位好心的大嬸同我說到這兒來,便能尋到妳。」
「如今,我來了,尋到了妳……」唇角微微揚起,語氣卻是異常冷漠,「可在我眼前的卻已不是當日那天真無邪的蓉兒了。」
認出她來本不是難事,縱然她已換裝變嗓,瞧身型、體態還是那大致的模樣,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她竟就是「花蔭閣」的當家花魁!
莫怪朱大嬸說只要他往這兒尋來,便能找著她。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原來這一切全是騙局!張紹廷的眸里充滿了震驚,萬萬想不到思思念念的人兒竟是個把人耍著玩的騙子。
「張大哥,我……」猛一抬頭對上他的眼,蘇蓉蓉忽地噤了口,強烈的痛苦襲上心頭。
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樣了。
抿抿唇瓣,她欲言又止地瞅著他。「張大哥……我、我知道自個兒不該騙你,可若我老實說,咱們恐怕就不得之前那般心無芥蒂。」側過身去,蘇蓉蓉根本不敢看向他的眸子,手里的絲絹扭呀扭,扯到幾乎變形。
「蓉兒是我,『花蔭閣』的蘇蓉蓉也是我。我不明白,難不成我變了身份,改了裝扮,就不是你眼中的蓉兒。」嗤笑一聲,她回首抬眼迎向他的目光問道︰「那麼,我又該是誰?」說到後,嬌甜的嗓音竟有些哽咽,唇畔仍是含笑,眸子里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見的愁然。
是呵,如今搖身成了蘇州第一花魁,畢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九流,驗在眾人眼里,也比那戲子好一些,說穿了不過是粉頭娼妓。
所謂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尋常人會以怎般的眼光看待她又如何不知呢?是難過,也是氣憤,她生氣的是他竟將「花蔭閣」當成一般的勾欄妓院了;教人更難過的是,他是這般懷疑她,縱使她真為花娘又如何,難道一片真心就成假的嗎?
滿月復委屈,她越想越難受,滴答滴答,眉梢的淚水無聲地落了下來,淌得滿臉是淚。
「我才……才不是花娘……花蔭閣雖在外人眼里是家勾欄妓院,實則上哪里是這回事……你們大伙兒又怎會清楚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討生活是得承受多少冷眼穢語……阿娘自從開了這間樓閣,從沒做出逼良為娼這等勾當……憑什麼瞧不起咱們,偏拿話編派污蔑……」
或許,這一切都是她奢望了。
她還以為,他是不同的……
抽抽噎噎的,蘇蓉蓉大力用手抹去止不住的淚水,貝齒緊緊地嵌在唇瓣上,幾乎就要洇出血絲來,強忍的模樣讓張紹廷看了好不心疼。
「好了,別哭了,我只是沒有想到妳會是……」頓了下,那兩個字他始終說不出口,瞧她哭成這樣,興許他真是誤會她了︰「別哭,是我錯怪妳了!」攬過那瘦弱顫抖的雙肩,他將她抱個滿懷。
「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騙你的……嗚嗚嗚……」咬著唇,她哭得更加起勁,抽噎哽咽的幾要換不過氣來,卻仍一勁兒將心里悶著的話全給說了出口,「每回我都想同你說個明白,可我是知道的,誰願意和個身家不清不白的姑娘扯在一塊兒,我日日想,夜夜想……那日原本要去街市擺攤做生意的,誰知讓阿娘給發現了,硬是將我關在房里,十天半個月都不準出房門一步,撬門、爬窗、一哭二鬧三上吊……什麼法子我都試過了,就連外頭是黑是白我都還得靠房里的丫頭才知道──你怎麼不再多等些時日,只要我再乖個幾日,阿娘就會讓我出門賣豆腐腦兒了,到時在你面前的就永遠是個專賣豆腐腦兒的蓉兒,而不是花娘蘇蓉蓉……嗚嗚,我來了你不來,我不來你偏來,你為什麼要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