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以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每每他站在窗前,想起這一切,便覺得心頭異常沉重。但自她出現以後,情況似乎有所好轉。起碼,當她在身邊的時候,他會輕松很多。
她真的安下心來,只為他一句保證。
「很難想象我竟會對一個女子說起這些,這人居然還是我的妻子!」他感嘆道。
她臉上微微一紅,轉頭打量著書房的陳設。書架上盡是文人的書,偶爾雜著幾本兵書。牆上毫無例外地掛著前代名家墨寶。最吸引她目光的是那張書桌,上面擺著一個天青釉的三足筆洗,筆筒里插著幾株毛筆,看樣子是慣常使用的。筆筒的一旁擺著一尊瓦硯。
「叢烈,這是什麼瓦硯?」她好奇地問道。
「這方瓦硯取自銅雀台。當年哥哥喜它體質細潤堅如石,不費筆而發墨,且模樣古樸,發人幽思,無事時常拿在手中把玩。」
「他的嗎?」她從未見過那人,但听他的口氣,「她」應該和「他」熟識。而且這個人,在趙叢烈心中一定分量極重。
「他沒跟你提起過?」他低頭看她,露出一個傷感的笑容,「母親只育有我們兄弟二人。他長我四歲,自小便護在我身邊。他最喜讀書,最慕文人,和母親比較像。這點你應該很清楚。我像爹爹,自小尚武。」
她緩緩地點頭,轉而想象著他留著偏頂,扎著丫角的模樣,輕輕笑道︰「你一定喜歡斗蟋蟀之類的。」
他點頭,道︰「我總是玩得滿頭大汗。哥哥總是在這窗口呼我進來,喝這樣一碗湯。只是他備下的是香飲。」原本他無意對人談起趙叢德的。但面對她。他心中的話便不知不覺流瀉出來。也許,他的確無法讓自己再漠視下去。存在的始終存在,是他無論如何也否認不了的,也是他否認了也沒有用處的。
這兄弟倆的感情一定很好,她想著。只是,事情隱隱透著古怪。她便問道︰「叢烈,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他呢?」
他愣在那里,腦中一片空白。他該怎麼回答她?告訴她趙叢德沒死?他可以騙自己相信,卻無法這樣騙她。是的,其實他心里早已明白趙叢德死了。那一場大火燒死了他,只是他一直不願去相信罷了。但是,心里明白和嘴上說出來究竟是截然不同的。他若是說了出來,那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不明白他為何呆在那里不言不語,仿佛這是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她的目光重又打量著書房。這里確實像極了一個文人的書房。、幽靜而優美,確是不適合他。在她的想象中,叢烈的書房應掛著劍,擺著兵書,陽剛而又肅穆。
目光忽地看到角落里的一只豎箜篌。她走過去,拂拂灰塵,手一靠上去,便自動撥起弦來。豎箜篌的聲音空靈麗清脆,最易將人帶入飄渺的夢境。當初主人最愛听她彈這豎箜篌。她心里明白那是因為每每听到這叮叮哈哈的聲音他便會想起他那早逝的妻子雷方雲。那個名字,原本屬于一位美妙得無與倫比的女子。年幼時她曾見過她一面。那時雷方雲已在病中,形容卻不顯得樵懷,依舊美麗非凡。她死後的容顏安詳得仿佛是睡著了。主人在她身邊一遍一遍地低喚著她的名字。那個時候她也听到了豎箜篌的聲音,彈的人是雷方雲推一的女兒雷紫夕。她記得從那以後,雷紫夕便不曾在人前彈起這優美的樂器了。
又是一個彈豎箜篌的女子!趙叢烈的神情猛地一震。
「別彈了!」他低吼著,痛苦的回憶不堪忍受這樣直接的沖擊!
她也是一震,不置信地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她這是怎麼了?居然彈起了這早該忘記的豎箜篌!她究竟是怎麼了?過去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來,交雜著幸福與被丟棄的痛苦,一種近似被背叛的痛苦。
「不!」她抱著頭喊道,丟下豎箜篌,無法忍受地跑了出去。
「你要去哪?」趙叢烈看著她突然沖了出去,頭腦清醒了些,趕緊追了出去。跌落在一邊的豎箜篌躺在地上。弦斷了,邊角處也斷裂了,終于成了一把無法再用的豎箜篌。
當她意識到自己究竟怎麼了時,她已站在西園的空地,一棵燒焦的槐樹邊上,淚流滿面。她驚恐地撫著劇烈震動的胸腔,跌倒在滿是塵土的地上。趙叢烈匆匆趕來,連忙扶起她,一時間未曾注意到自己踏進了怎樣的禁地。
「我這是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將頭埋在他胸前,她哭喊著。這模樣就像那天哭喊著不肯讓他離開的玉兒,讓他的心防再次崩潰。
「別哭了。我沒有怪你。」柔聲安慰著,輕撫著她的背,他這才注意到自己來到了哪里,身子猛地一僵。
雷方雲只一勁地哭著,沒有注意到他的異狀。淚流得多了,似乎也將混亂的思緒一並流出。心思漸漸清明了,淚卻無法止住。這淚。從被丟棄的那一天就開始流了,為何流到今日,還是流不完?暗恨著自己的懦弱,也更愛著身邊正安慰她的男子。抬起頭,卻看到了他隱隱的傷心。一看,才知道自己來到了西園一一他的禁地!「世烈。」她遲疑著開口,」我不是有意要來這里的!我——」「「別說了。」他打斷了她︰「沒事了嗎?」見她點頭,他便放開她,讓她自己站好,自己走到已死掉的槐樹前,輕撫著它的桔樹枝。
「叢烈。」喚了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為什麼?!」他突然低吼了聲,「為什麼你們總要逼我去承認!為什麼?!」
她這才注意到他異于平常的反應,更是自責自己的鬼迷心竅︰「叢烈,對不起!」
他忽地轉過身來,眼中毫無保留地顯現出他的痛苦︰「一定要我說趙地德死了你們才肯放過我嗎?!」
她震住了,原來,原來她一直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卻是這樣一個讓她不敢面對的答案。原來,是她親手揭開了他的傷疤。他們兄弟的感情是那樣地好啊!
「你要知道嗎?好!我告訴你!趙叢德愛上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還把她娶進門來。結果一把火把什麼都燒了!他死了!他就這麼死了!」他眼楮紅紅的,神情冷硬,直視著她,似要將她整個吞進去。
她渾身一顫,緩緩流下淚來。她靠近他,捧著他的臉,將臉貼上他的,說道︰「如果你哭不出來,讓我替你哭吧。」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也緩緩流過他心上的傷痕,帶來陣陣刺痛。
他忽然推開她,也不抹去他臉上她的淚水,大步走了開去。
「叢烈!」她在他身後喊著,卻留不住他的身影。哭得久了,風吹在臉上都覺得痛。但是,她相信,他心中的傷痛遠甚過這點疼痛千百倍。
「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吧。」李叔益不知何時出現。
雷方雲現在不想看到他、免得總是想起當月在夏府時他的冷漠。但此刻事關趙叢烈,她可撤勉強自己听一听他會說些什麼。
「不用這麼自責。其實這麼做對他是件好事。」李叔益嘆口氣道。
「為什麼?」她抹抹淚水,問道。
他遞上一塊絲帕,說道︰」他總是不接受趙叢德的死,逼自己相信他還活著。但任誰都明白,那樣的大火中像趙叢德這樣一個文人如何能逃月兌。他心里一定很清楚這點,只是不願去相信罷了。長此以往,他必定會把自己逼瘋的。若是他接受了這個事實,一切都會過去。天下有什麼無法忘懷的傷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