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眶一熱,心揪成了一團。
那年,湯和喝下朱元璋御賜的湯藥,也如他這般說道……結果,她還是失去了將自己疼若親孫的湯爺爺。
「湯爺爺是被毒死的……」她揪著心喃喃低語,淚盈于睫。
「什麼?」他愕然,以為自己听錯了。
「湯爺爺不是病死的……他是被毒死的。」容雲抬起臉,眸中忍著的淚水終于決堤。「夾山上的那塊墓地,不是湯爺爺的衣冠塚,是他真正的下棺之地。湯家人不肯把湯爺爺交去曹山,怕湯爺爺的魂魄徘徊在仇人安排的地方不得安寧。」
看著泣不成聲的妻子,他震驚著,沒想到朱元璋當真這般狠絕,連最與世無爭的功臣也施加毒害。
早該料到,像他那樣猜疑心重的人怎肯獨獨放過湯和?
「你能想像嗎?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明知道自己是被謀害的,仍要笑著感謝天子總算留了他全尸……」她抽泣著,追憶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殘忍。「當時一屋子的子孫眼睜睜看著他毒發,卻沒人敢吭聲,你知道湯家人有多恨嗎?」
她想堅信丈夫的承諾,但她好怕,好怕他會落得跟湯爺爺一樣的下場!她已經失去了這麼重要的長輩,不能連他也一並失去!
「雲兒……」不忍她又憶起往事,他想撫慰她的悲慟,卻無法答應她留下,令她如願。
失信于燕王,只怕會給長孫家惹來更大的麻煩。
「你不要去好不好?」她撲進丈夫懷里,顫抖的縴臂把他摟得緊緊的,急著藉著他的體溫與氣息撫平她內心的憂傷。「我什麼都依你,你以後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咱們好好待在這里過一輩子好嗎?」她軟聲請求,滿腦子只剩與他廝守終生的念頭。
他才剛說過喜愛她,向來把她擱在心里疼、放在手里寵,他不會真的撇下她,他舍不得的……
回憶著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她竭力說服胸口那慌亂不定的心,卻無力抑止臉上不斷的淚流。
長孫晉眼底透出無盡不舍。「雲兒,燕王爺不是那種人,他絕不會如先帝那樣加害于我,你別——」
「我只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她激動地吶喊,失聲號哭。
她不懂,為何已經把他抱得這麼緊了,他待她也一直有情有義,他仍然執意離去?
被她的哭泣與淚容刺痛了心,他輕輕撫拍她哭得顫抖的肩頭,伸手拭去她臉頰滾落的淚珠,眸中有苦澀的憐惜。
冰冷的指尖撫上頰旁愛憐著自己的暖掌,她依戀他的溫柔,低泣道︰「我不要『麟盛行』,只要你留下,你能答應我的,是不?」
他不在她身旁,「麟盛行」于她又有何用?她不願他冒險,更不肯讓自己有絲毫失去他的機會,倘若他真的愛她,能體會她的憂懼與淒楚。
「不行的。」他斷然拒絕妻子,柔煦的目光浮上無奈。
他連她這樣微小的願望也實現不了。
衷心的期盼猝然破碎,頃刻,她的滿月復酸苦化作了濃濃恨意。
咬牙忍住就要沖動出口的哀求,她容雲尚未卑下到要乞求他留下!
「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回來。」他明了她的不安,只能向她一再保證。
他的堅定讓她听了更是心酸,與湯爺爺相似卻無法兌現的承諾使她心生恐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對于他的平安,她太沒把握。
「你意思就是你不會為我留下,是不是?」皓腕自他身旁緩緩滑下,她雙眸茫然,心像被什麼抽干了似的,只余一片荒涼。
「雲兒——」
「我不要你了!」容雲猛然推開他,哭著奔出房間,懦弱得不敢再听他絕情的決定。
明知他去意堅定,她為何還要問?為何要一再讓自己難堪?
長孫晉杵在原地,看她跑開的身影又再折返,看她狼狽地扯下頭上的簪子,用力朝他扔來。
「還給你!我跟你再無瓜葛!」她嘶啞吼叫,迅速跨出了門檻,熱淚剎那如泉洶涌。
是橫蠻也好,任性也罷,她寧可先割舍他,也不要活在被他丟下的陰霾里——
長孫晉沒有追出去,就這麼讓她離開眼前。
假如這樣能讓她好過,他並不介意……她對自己說出那樣傷人的話。
餅了半晌,他彎腰拾起被她丟棄的簪子。
這支木簪,是他親娘的寶物,也是他的瑰寶。
木簪輕如鴻毛,放在他掌中卻沈若千斤。牢牢握著他贈予她的信物,他的心被狠狠地、狠狠地擰痛了……
終曲緣聚
遼闊天地,踏破鐵蹄,也只為奪如斯錦繡江山。
憑著燕王多年的征伐,大明不斷擴大了疆域,同時也壯大了他的野心,遙望這片象征至極皇權的萬里河山,他難抵權欲的誘惑,終于在各藩王陸續被削的刺激下發難。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搖著「清君側,靖內難」的旗幟,以千軍萬馬之勢從燕京揮軍南下,進逼京師應天府。
烽火相連的三年間,燕王踐踏過的土地與尸骸不可勝計,但那些付出和犧牲,全都一一刻劃在長孫晉的心上。
這是他第一回從軍,也是最後一回了。
硝煙彈雨里的婦孺悲泣,諸將奮戰中的刀光血影,這些預想得到卻從未觸及過的情狀,深深撼動著置身簾後獻謀劃策的他。
建文四年六月,燕王獲得宮中太監的里應外合,抓緊京師虛空的絕佳時機,誓師渡江,朱允炆急派人議和,燕王不予理會,一心直取應天府,最後得谷王開金川門迎降,燕王進城,文武百官跪迎道旁,成就他君臨天下的新時代。
此時,宮中起火,朱允炆不知去向。雖已坐上渴望了大半輩子的龍椅,但朱允炆的失蹤,將成他余生揮之不去的最大憂患。
歷經三年的奪嫡之爭,朱棣恍若第二個被黃袍加身的趙匡胤,在群臣的擁戴下登上帝位,也展開了他對舊臣的報復與殘殺。
那些忠于朱允炆的「奸臣」無一不被族誅,誓不對他跪拜臣服的忠烈之士,更是被他施以酷刑,投油烹炸——
朱棣,已非昔日長孫晉認識的燕王了。
虎父無犬子——雲兒說的不無道理,權欲令人心腐朽,行徑越顯瘋狂的朱棣,鐵錚錚地在他眼前上演著她早早預見的殘暴不仁。
大局已定,長孫晉溫言辭別,忙于除去從前心月復大患的朱棣頷首同意,深知他只欲歸往過去最平凡的道路。
「長孫晉,朕仍想繼續得你佳釀。」
新帝不變的貪杯教他嘴角逸出笑意,他欣然允諾。「小民每逢新釀,必定呈獻皇上。」
長孫晉能為他做的,真的只有這些了。
「走吧。」他揚掌,不復以往的恭送。
「皇上保重。」長孫晉拱手道,揚長而去。圓了承諾,他再無眷念。
在此過後,他將徹底離開燕京,坐鎮鎮江,再也不沾任何官非。
「燕賊篡位!燕賊篡位!燕賊篡位——」
步出宮門,發了狠的呼嘯劃過他耳際,他別開眼,舉步轉往東行,不忍目睹那名被衛士強行押送鬼門關仍揚聲惡罵的老翁。
是非功過,就等史官筆批定奪,再也與他無關。
★★★
又到了這個斜風細雨的季節了。
一抹瘦小的身影步至窗前,遙望窗外那陣綿密秋雨,滿目竹林像披上了白紗似的,竹影細雨,朦朦朧朧得彷佛再也分不開來。
她這麼一看,足足看上了半個時辰,思緒飄得老遠,不知身處何方,連喜姨的叫喚都听不見。
「雲兒、雲兒。」喜姨沒辦法,只好用力扯著她的衣袖。
「呀?」容雲驚動回眸,呆呆地看著喜姨。
瞧她這副痴痴呆呆的模樣,喜姨心口一陣抽痛。「他回來了。」將容雲抱擁入懷,她啞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