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怡藍的心中,母親是個外柔內剛,最有大家長威儀的人,從不做無謂的揣側,也從不過問什麼流言蜚語,此刻的這番話,顯然是意有所指。她眼前一黑,已知大禍就在眼前,支支吾吾,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夜色寒涼,仍涼不過她雙手的冷汗之涼。月色再冷,也冷不過母親的面寒如霜。
「雲兒……到底是男,是女?」方老太太進出唇齒的一句話,讓方怡藍和曲醉雲同時僵在原地,誰也沒有回應。
她臉色煞白地看著她們這副表情,已然對答案心知肚明,因而更加憤慨。
「你、你怎麼能將這麼天大的事情,一手遼天地隱瞞起來?這種事是你想瞞就能瞞得住的嗎?你就不想想看,這麼大的家,這麼多雙眼楮,有誰的口不是殺人的刀?」
方怡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娘,是女兒被鬼纏了心……女兒這一生命苦,害怕被人看不起,沒有兒子傍身,在這娘家生存比死還難……」
「于是你就扯下這彌天大謊?于是你以為這樣就有人看得起你了?」方老太太重重地用拐杖敲著地,「你知不知道今日我听到這件事時有多生氣?我以為是有人故意造謠中傷你,想著等問明白了你,確認是謠言,一定要回去好好喝斥那些造謠的人,還你清白,可是……如今你丟的是你自己的臉嗎?不是!是為娘我的臉!
「別說什麼生比死難,如今該死的是我這個老太婆才對!我就是那古書上的東郭先生,為了救一只狼崽子,不惜以命相救,以身暖狼,可是換來的,卻是被那餓狼反咬一口!」
方老太太字字如刀,刀刀見血,方怡藍被她說得哭泣之聲越來越小,到最後緊緊咬住嘴唇,匍匐著爬到母親腳邊,淒然說道︰「求娘原諒女兒這一次……」
「這是我想原諒就能原諒得了的嗎?」方老太太冷冷地看著曲醉雲,「雲兒這孩子的一生都毀在你手里了,你倒讓她原諒看看?」說完,便用拐杖狠狠地將女兒的手揮開,「事到如今,這方家你是肯定不能特的了,明日我讓施蘭給你送筆銀子過來,你們母女倆盡快搬走,別再讓我看到!這輩子,你我的母女之情就算是斷了吧!」
方老太太說完,也不理女兒的哀嚎懇求,拄著拐杖大步向外走,曲醉雲此時如夢初醒,追了過去,緊緊抓住她的拐杖,蒼白著臉懇求,「老太太,求您給娘留一條括路。我娘她此生命運坎坷,才會一時偏激鑄成大錯,但您若將她趕出府,她就只有死路一條……」
方老太太回頭看她,眼中有絕情,也有痛心,「一時偏激?不,雲兒,她是心從未正過。你和我說實話,這十多年里你就沒有恨過她嗎?不是我狠心,是她把所有人都逼得沒了括路。
「我雖然是她娘,但我既然嫁到方家來了,便是方家的媳婦。方家祖上有靈,知道我縱容女兒這樣瞞天過海,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中,九泉之下還能螟目?眼看我也沒有幾年活頭了,等我到下面去見他們時,你以為我還會有何顏面……」
說到這里,方老太太也硬咽了,重重甩頭,「她自己釀下的苦果,自然自己承擔!不過你放心,我會給你們帶夠銀子,不至于讓你們母女餓死街頭……」
說罷,她甩手而去,在院門外等候著她的施蘭,急忙提著燈籠為她照路,老太太坐上轎子,四個小廝抬起,快步出了西府大門。
躲在屋中的幾個丫鬟這時才戰戰兢兢地走出來,又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只一臉懵懵懂懂地問︰「姑太太,老太太已經走了,您……您還不起身嗎?」
曲醉雲蹣跚地走到母親身邊,伸手攙扶,低聲道︰「娘,我扶您回去休息。」
方怡藍現在卻不哭了,她呆呆地看著剛才方老太太坐過的那張冰冷石凳,忽然問︰「雲兒,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她被母親問得一愣,鶯兒在旁邊接話回答,「已經是三更天了,剛剛梆鼓都敲過了。」
「哦……原來都這麼晚了。」方怡藍神情依舊呆呆的,驀然嘆了口氣,她自己慢慢站起,看了眼身邊人,「你們都圍著我做什麼?都回去睡吧,特明日……明日還有明日的事要做呢。」
她自言自語地說完話,獨自往屋內走,曲醉雲追到她身邊,低聲說︰「娘,這樣也好,您就跟著我走吧,此處本來就不是我們的容身之地。」
方怡藍回過頭,默默地看著女兒,忽而一笑,「是啊,是得走了,這里不是我們的容身之地。」她伸出手來,模了模女兒的臉,「娘是該求你原諒的,好孩子,不要記恨娘的自私無情……」
曲醉雲喉頭硬咽,鼻翼發酸,幾乎就要落下淚來了,「娘,哪有孩子會記恨母親的?」
她點點頭,說︰「娘總算沒白疼你一場。你先回去睡吧,明日還有好多事要你忙的。」她松開手,靜靜回了自己房間,關上門。
曲醉雲憂心忡忡地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听得里面沒有動靜。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進去再和娘說說心里話,還是應該離開,讓娘一個人靜一靜。就這樣足足站了近半個時辰,直到腳麻身冷,她才緩緩轉身,踩著一地情寒月光,返回房問。
今日之事驚心動魄,一樁接著一樁,令她疲于應付。方少良的霸道宣告,彩霞閣門前的詭異夜襲,還有老太太的突然發難,似是巧合,但更該是有人預謀。那幕後黑手是誰,她實在是沒力氣去想了,縱然不是沒有線索,但揪出人來又有何用?她本來就是要逃走的,現在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縱然方少良不肯放人,也一定拗不過老太太的決定。
她不禁苦笑。好啊,曾以為天大的難事,在這一場暴風驟雨之後,竟然都可以歸于平靜。果然在這天底下,人人都有括的方法,只看願不願意括著,想要怎樣括著了。
做不成「曲少爺」她一點也不傷心,從此以後她要做「曲姑娘」,哪怕不是小姐也無妨。老太太承諾給的那筆銀子為了娘她會收下,但這銀子總有花光的一天,還要想辦法以錢生錢……
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冷靜地思考後面要做的事情,可是她太披憊,疲憊得根本不想動一動手指,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
娘說的對,明日還有好多事要忙,明日事來明日憂,只是方少良……該如何和他道別辭行?那個人若知道她被趕出方府,自生自滅,會是怎樣的反應?
可她累了,倦了,眼楮漸漸睜不開了,且放任自己睡過這一夜好了,到明日天亮,千難萬難的事都會有個了斷的方法。
于是,這一夜她沉沉睡去,但是次日她才懂得了母親的那句話--「明日還有好多事要你忙的」真正的意思……
那一晚,方怡藍心力交瘁,萬念俱灰,在自己的房中懸梁自縊。她半生畸零,一顆心早已扭曲了大半,強壓著巨大的秘密活著,每日何曾不是擔驚受怕?待母親得知真相,大發雷霆趕她出門後,她心中唯一的寄望也沒了,頓時失去了括下去的希望,便以一死了斷殘生。
當丫鬢們尖叫著從她房中沖出,當曲醉雲迷迷糊糊地跑進母親房里,那筆直懸掛在半空中的身子已經僵冷,回天無術。
那一刻,她痴了,呆了,傻了,頓時之問覺得天地渺茫,只剩下她獨自一人。母親縱然害她,冷她,嚴苛她,但終究是親娘,是她在世上最親的血親,如今母親撒手而去,老太太又不容她,她似是被折斷了翅膀,轟出雁群的孤雁,舉目四顧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