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怒罵曲鉸楚像是完全沒听到,只是默默往前走。腳步沒有變快,也沒有變慢,他出了曲府緩緩地一直走到那片焦上前,凝望著河邊。
賓滾河水卷著一切向東流去,沒有留戀,也沒有容情。
這時,曲鉸楚的背後響起了衛子喬的聲音。他的聲音雖然還是懶懶的,但終究透出了一絲緊張︰「老大,你打算放棄尋找孩子們了嗎?馬五和燕騰風的人都說從頭到尾沒見到孩子們,他們一定是逃了,你難道要放下他們不管?"
曲鉸楚沒有回答,他的背影沒有一絲動搖。
衛子喬向旁一揮手,那幾十個早躲在林中的曲家軍都跑了出來。衛子喬走到曲鉸楚身後一步之遙,道:"大伙全都辭官了,沒一個願跟著那狗皇帝。從此咱們就是無業游民了,有人家里上有高堂,有人下有妻小,都沒了填飽肚子的著落,老大,咱們跟了你十多年,你不會自己一個人跑路,放咱們餓肚子吧。」
終于,曲鉸楚轉過了頭來,那雙黑眼透明得像沒有任何焦點。
衛子喬故作輕松地舉起雙手,阻住曲鉸楚要說的話︰「老大,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最怕麻煩,就算你都安排好了,但要我帶頭去養活這幾百張嘴,我可是絕對干不來的,我一定拍拍,逃之天天。」
曲鉸楚望向滔急的河水,良久良久,久到衛子喬幾乎以為自己失敗了,久到他臉上再也裝不出輕松懶散的笑容。終于,曲鉉楚開口了,他眼底的悲哀又藏住了,面上又帶著那淡淡涼涼的笑容︰「我們走吧。」
衛子喬在心中吁了口氣,他知道他暫時留住老大了。
只是暫時。
他不知道,他能這樣留住老大多久?
求死……並不是拿著刀、跳河跳崖才是求死呵……
他只能祈禱在他的法子用盡前,真能如周二所說,讓悲傷成為過去。
第八章
四年後
雪峰山上的荷莊,是三年多前突然冒出來的。莊主是什麼人從來沒有人見過,附近的居民只知道這個莊子人口很多,本是作米糧買賣的,後來漸漸伸展到藥材、茶葉。荷莊甚至將名為粹雪的新茶培育法與四周的茶農分享,使粹雪成為當地茶生意中的大宗。
自從荷莊建立後,山下資水旁的小鎮,就生機盎然了起來。原本小鎮連年天災,加上苛捐雜稅,盜匪不斷,百姓生活相當艱辛。但荷莊的人卻在一年內,在盜匪不是被殲滅就是從了良,外地盜賊也不敢到小鎮附近生事,當地官員更不敢再任意凌虐百姓,天災時藥價米價也不漲,荷莊幾乎是他們的活菩薩。
而這個荷莊的二莊主,此時快馬飛馳過小鎮直進了莊門,一個滿臉大胡子的男人正在莊門口等著他,一見到他,那個大胡子就迎了上來。
二莊主把馬丟給奔過來的馬夫,劈頭就問︰「老大呢?"
大胡子向來樂天的臉,早被濃濃的自責給淹沒︰「老地方。他今早又吐了血,瞞著不讓咱們知道,但貝彥眼尖發現了。」
二莊主急步往內走,邊問︰「他還是睡不好?"
大胡子跟著他後頭︰「寧神茶是天天喝,也沒看他睡一場好覺,每天跟咱們吃一樣的東西,怎麼吃了像沒吃一樣。半個月前倒了一次,才傳書叫你回來的,陳大夫說,老大這樣下去什麼郁結五髒而受損的,撐不了多久。衛老二,你想個辦法吧!你都能叫老大不死了,再想個法子治好他。」
二莊主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他,就是衛子喬。
只是,現在的他臉上再難出現過往征戰沙場時仍未斷過的懶散笑容,原本放浪不羈的神情也早被煩憂所取代。
四年前,他說服了曲鉸楚活下來。他們遠離京城來到資水邊,曲鉸楚評估時局後,挑了一個最能養活百來人口的米糧生意,憑著他的布局與策劃以及衛子喬的手腕,很快的就有了建立荷莊的能力。
然後,曲鉸楚準備要離開。
那時,衛子喬就知道,曲鉸楚是要追著風戀荷的腳步去。他只好再用部屬們要成親,米糧生意尚不夠養活將來的妻小孫兒,必須要多方發展的名目,讓曲鉸楚想法子把生意拓展到藥材、茶園。現在他甚至開始說服曲鉸楚開拓木材市場。
他只希望時間能沖淡曲鉸楚的悲傷。
起初,他發現曲鉸楚似乎平靜下來了,似乎專注在生意上了,也會因為弟兄們的笑話微笑,會在他抱著酒去找他閑扯時,像往日一樣笑著听他胡說八道。他真的以為,曲鉸楚慢慢看開了。
那一刻,他真的稍稍安下了心。
直到……他發現,曲鉸楚臉上的微笑依然冰涼,發現曲鉸楚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他才知道,他錯了。
他們所有的人留住了曲鉸楚的人,卻救不了他的心。
他早就知道,求死……並不是刀劍斷崖才能作得到的,曲鉸楚在不讓他們驚覺的狀況下,一日、一日死去。
而他卻無能為力。
他好恨。他從來不知道無能為力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重要的人,一步步走向死亡,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四年來他派了多少人出去尋找風戀荷和孩子們的下落,卻一無所獲。
奇跡是不會出現的嗎?他期待得太多了嗎?
衛子喬站在竹籬外,看著月光中隨風輕擺的一片淡紫的花海,那是曲鉸楚一個人種的,那時曲鉸楚臉上的溫柔,讓他終于了解,那個死去的女人是多麼深地刻印在曲鉸楚的靈魂里。
他要怎麼樣才能再給老大一個靈魂?
「老大。」推開竹籬的小門,他對著一身黑衣站在樹下的秋千旁的男人說︰「人秋了,夜里風涼,進屋里吧。周二叔泡了你最愛的東坡茶,還有藥膳,你吃了就睡吧。」
曲鉸楚轉頭望向他,憔悴的臉上露出溫和的微笑︰「你回來了?不是下個月才該回來的?"
衛子喬笑道︰「我都打點好了,待在那里干什麼。你以為洞庭湖那麼有趣?"
曲鉸楚只是笑而不答。這四年來,他的話變得更少,衛子喬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面立,看著那片花海︰「我照你說的找了據點秘船商,價碼上也照著估的成本談得差不多了,不過,杉木來源那邊,還要老大你再想一想怎麼作。」
曲鉸楚沉思半晌,道︰「我知道了。詳細的情形,進屋去再說吧。」說著,他又再望了花海一眼,,才轉身走向木屋,衛于喬正要跟過去,忽然一瞥眼看見一個十五、六歲僕役打扮、面生的少年,站在竹籬外看著曲鉉楚,眼神相當專注,像是在衡量什麼。那少年似乎發現衛子喬在看他,一溜煙就跑了。
衛子喬眉心微皺。大多數新來的人,都會好奇的想知道莊主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所以頭一陣子總會找機會就打听。只是這少年竟然跑到老大的居所來探听,而且那個神情不像是好奇的打探,難道……是另有所謀?
這四年來,衛子喬深知皇帝與齊王都沒有放棄曲鉸楚,不停地派人在各地打听,而皇帝對大商賈也一向是非要掌握不可。因此,找曲鉸楚的人和探听荷莊的人,總是不停在莊子周圍打轉。這讓衛子喬不由得多心,因為曲鉸楚已禁不起再多一絲的打擊,他得好好查一查。
他嘆了口氣,叫一個兄弟去找陳大夫和老駱過來。過去他是從來不嘆息的,就算天塌下來他也只當被蓋,曾幾何時……
也許是因為那個時候,他還不懂得什麼叫作無力與喪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