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青瞅我一眼,忍住笑和話,等候王眉貞為他涂唇膏。
「我們的牧羊人真漂亮。」王眉貞拍拍手,欣賞她的已完成的杰作。
「謝謝你的贊美。」霍恩青笑著說,「我想這只是你的化妝術高明的緣故。」
「喲!你居然這麼謙虛起來啦!」王眉貞笑著嚷,「告訴你,我生平有一個毛病,就是忍不住要愛上一個知道謙遜的人,如果你一直這樣下去,怕秦同強得跟你決斗了呀!」
「喂,秦同強,听到了嗎?」林因輝叫著。
秦同強套著紙兔頭在跳躍,什麼也不理會。林因輝扯住他的長耳朵說︰「看你這耳朵越長,越不中用啊!」
林斌來報前七項節目已去了六項。
第七項的滑稽劇開幕時,陳教授進來了,告訴我們各學校同學們的節目都非常精彩,但他相信只要我們用心鎮定地表演,一定更精采。
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地分坐在兩條長板凳上,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壓不住心中的緊張。
「唉!」杜嫵媚嘆了一口氣,「我怕我沒貿貿然的接受陳教授這本‘試驗品’大錯了。拿我來說,世界上有這麼大的一只貓頭鷹?你們想想看,這麼不合理的現象,有人欣賞嗎?唉,這是一個新得不像話的玩意兒哩!人們都是喜歡熟悉的,呃,習慣上說來合理的東西。呃,再說,什麼人會服氣?因為你——陳教授——想出一些新玩意兒,而不是他!自然這新玩意兒是狗屁!唉,完了,我現在可以預言我們已經完蛋了!」
「可不是嗎?」丁香掩不去滿臉怨氣的看著我說,「要我扮一只夜鶯!為什麼劇里不多安排幾個公主呢?一個國王通常都有好幾個公主,如果多幾個公主在台上唱,那夠多迷人呢?」
坐在她身旁的小鹿徐天茂連忙低聲對丁香說︰「丁香不要懊惱,人人都說你比一個公主還要美!」
「美?戴著這個會比一個公主還要美?」她一敲手中的紙糊鳥頭。
「可不是?就是戴著這個才越顯得美。」小鹿說得軟柔柔的,大約已有些迷醉得暈陶陶的了。
「呸!你戴上這個才顯得美啊!」丁香生氣了。
「真的嗎?你說真的嗎?」小鹿樂著哩。
「怎麼不真?還要什麼丑得過你這對下雨時可以貯上雨水的黑鼻孔?」
小鹿別轉臉,一副可憐相。
林因輝來報第七項的滑稽劇在謝幕,請我們準備登台。
「你听听觀眾的掌聲!」丁香抓住杜嫵媚的「翅膀」說。
「別听了,上斷頭台去啊!」杜嫵媚說著顫手顫腳地把面具套上去。「姆媽呀!」原來她把面具戴反了。
半路上遇著演滑稽劇的一隊人馬。我們向他們拍拍手,他們向我們拱拱手。壓隊的是個男同學裝扮的老太婆,黑色的老式擋風帽,大綠襖,大紅裙,大紅鞋,胸前大約塞著兩只大皮球;走路扭扭捏捏地對我們扮怪相,大家都笑了。
「小羊,人家這老太婆就夠瞧了,我們比得過去嗎?」松鼠莊一夫有氣沒力地說。
「我不關心哩,我只知道我們要好好地表演。」小羊丁再光因為第二幕才上場,面具拿在手里。
「我真害怕哩,你模模我的手。」
「怕什麼?不當那些觀眾一大把的蔥?」
「可是那些蔥有眼楮、鼻子和嘴巴啊!」
小羊笑了。
「小羊你不怕?一點兒也不怕?」
「我沒有怕的理由,我有自信和準備,我怕什麼呢?」
「小羊你真該扮演那個牧羊人。」
「我並不羨慕那個牧羊人,我的身材短小,小羊對我很合適。」
「我為你難過你這‘身材短小’。」松鼠惡作劇地嘻嘻連聲。
「我自己並不難過,你的難過多余了!」
緊張的情緒到了舞台上便完全化去了,用手電筒發光的月亮也亮得很像樣。我沒有當那些觀眾是一大把的蔥,黑壓壓攢動著的一片人頭,和那幾千對的凝望著台上的眼楮,一點兒也沒有給我們什麼不便和障礙。直到紙糊的月亮被黑紙板制成的雲塊遮掩著,觀眾的熱烈掌聲歷久不歇,我們謝了三次幕。
回到化妝室去簡直不是一件易事,散場的同學們把我們團團圍住了。他們擁擠、叫嚷、跳蹦、喝采,給我們快樂,也使我們頭疼︰擠斷秦同強的兔耳朵、松鼠的長尾巴,我的紙制王冠落下地,十幾只手忙著搶去了。好不容易分成一條路來,大家噓了一口氣。小夜鶯和貓頭鷹倆把面具月兌起向後一扔,相抱著跳起舞來了。
「喂,怎麼樣,杜嫵媚?」杜嫵媚高興地答。「老天爺看到我們晚上的演出,應該懊悔當初沒把貓頭鷹捏得和我一般大小啊!」
我恨不能早些得到安靜,一溜煙跑入盥洗室,閉上眼楮,雙手護在灼熱的面頰上。王眉貞為我捧住換下的衣服,興奮至極的口里盡說我怎樣演得好、唱得好和扮相出塵絕俗的美。
對著這面圓鏡子,我把清潔霜厚厚的敷上臉,心里涌上一陣無法擺去的寂寞和悲哀。其實,寂寞和悲哀無時不在,只在尋找機會顯露罷了。同學們在談論小提琴好透了,又有人說可惜水越不曾參加;另外一個噓了一聲,因為林寶文在他們身後。
張若白走近我身旁,一手撐住桌面,默默地看著我的涂滿白色油脂的臉,我不能夠再忍耐什麼,請求他別盡看我這副怪模樣兒,但他咬住牙根語音沉重地說︰「你的好模樣兒我看得太多了,該看一些你的怪模樣兒。還有,如果我不站在這里,也會有別人來,你有辦法驅逐走誰呢?」
小夜鶯和貓頭鷹換好衣服進來了,夜鶯手里拿著我遺落在盥洗室哩的假珠項鏈,大聲地問霍恩青道︰「牧羊人,你的公主呢?」
霍恩青也在擦臉,嘴巴一努,說︰「那不是她嗎?在和你的小提琴家談心哩!」
「我的小提琴家!什麼話!」丁香咕嘟著,雙腳頓著地板走來,把珠璉向桌上一放,回過身子便去了。仰著「挖煤洞」的徐天茂向她迎去,她一扭身子避開,撞上捧著一大堆面具的林因輝,嘩啦一聲,羊呀鹿呀,全在地上打滾了。
陳教授進來告訴我們《月光公主》贏得第一,大家又叫著跳著拍了一回手;沒有更熱烈的情緒和方法表示高興,因為我們早把什麼都透支盡了。
善後工作一一完成,全班人們離開夜色籠罩下的校院,走入漆黑的公園里。一路上高聲談笑,不外是我們今晚上怎樣「了不起」的成功,坐在第一排的評判員們怎樣露著驚奇贊美的神情,陳教授怎樣的感動得眼中閃著淚光,我們校長的一張臉高興得又紅又亮,同學們怎樣如痴如醉的觀劇,如瘋如狂的鼓掌。一切在成功的幌子下的優點受了夸張,一切事實上存在的缺點受了掩蔽。大家說了笑,笑了說;瑣瑣碎碎,無窮無盡,好像天下大事只有一出《月光公主》。
出了園門,是分手的時候。有人提議吃消夜,大家鼓掌贊成,像將熄的油燈又添進一些油,我們愉快地走進一家點心店。這店里燈光明亮,干淨寬敞,因為已近打烊,客人不多。我們吩咐把四張小方桌合成一張大方桌,十幾個人圍坐下來,有什麼便什麼的來了就吃。
「真精采!」林斌邊咀嚼邊說,「最後一幕招得許多女同學都哭了。一個一個偷偷模模地掏出手帕擦眼淚哩!」
「這又不算悲劇,女同學們的眼淚太不值錢了。」小羊丁再光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