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他哪里會什麼打鼓說書,只是把只大皮鼓爛敲一通罷了。那日我听他練習,還那麼得意的指導我急鼓是怎麼個敲法,我說我簡直惡心,今兒晚上輪著他出場時,一定得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了。」
晚上,太陽將近下山了,我端了一張藤椅子到院子里。透過疏稀密沓的枝葉,望著落日時刻的天邊。
小池里靜靜悄地,我懷念那些金魚,姨婆說要再給我幾尾,但我謝絕了。人間的享樂都是有代價的,有的先付,有的補償。我只知道那些金魚給我的樂趣,不知道應該花費心力照顧它們;它們死了,我心里的不安和慚愧,真是無可比擬的。
街燈亮了,小池面閃爍著點點燦光。不一會兒,祖母窗口的橘紅色的光輝也斜射出來了。
樓梯上起了一陣響︰「咚!咚!咚!」將近兩百磅體重的人物下來了,這使我很快的便想到陳吉的大鼓,這時候該正在敲著吧。「鼓」聲止住,多寶姊端著一只大托盤,口里嘟嘟囔囔地向我走著來。托盤放在我的膝蓋上,她的打安置在池畔的石塊上,大肥手向前一抓,我的淡藍色的長褲上不看而知已留下五道黑指印。
「這兩個煎蛋是我給你加的,薄薄的兩三片面包怎麼吃得飽?面包里沒有別的,只是氣多,吃下去不長肉,只長屁。你祖父在世上的時候就不喜歡吃面包,什麼東西也比不上我們的白米飯好。你這樣吃,看長出一身白毛來。」
我正在咬面包,听她這樣說,笑出來了。三只貓圍攏來,此起彼落的叫,因為聞到面包里面的沙丁魚。多寶姊咬著牙罵︰
「死貓,冤魂一樣的,真該都給人去,抱去兩只你還舍不得,看這副饞相,給我滾,小黑!」她腳一抬,想踢那淘氣的小貓,差些從石塊上歪下來,也差些沒有把我的膝蓋骨捏碎;蘿卜湯潑了,貓跑了。我把沙丁魚撥落在地上,貓又來了,多寶姊直埋怨,沒辦法。
好容易吃了兩片面包,湯喝半碗,蛋黃吮盡一只,唉,連蛋黃都帶著苦味。我看著多寶姊討饒,但她瞪著眼楮象廟門上畫著的門神,說好說歹的不讓我通過。我拗不過,只好把那沒蛋黃的蛋白一股腦兒的塞進嘴里。她的眼楮撥楞撥楞瞪的,總算端起了托盤,咚呀咚的上樓去。我看她轉身消失在祖母的房門後,把蛋白吐在手帕上,心想世上不論任何事,在不適當的時候來時都是一種苦刑。我也有過餓得流著口水想念太陽樣的煎蛋的日子,現在……嘔,我雙手掩住口,眼水也涌上來了。
竹籬門上的小鈴鐺響起來了。門開處,閃進一個頎長的身影。我心中一陣猛跳,再一看,原來這是張若白。也許我早就該息去水越會來看我的念頭。
多寶姊在樓梯頭嚷起來了,我說有客,請她端來兩杯茶。
張若白大約沒想到我這時候還在庭院里,口里咦了一聲說︰「晚風這麼涼,你不怕嗎?」
我說院子里的空氣比屋里好,現在,滿月上升了。
他並不注意月亮,只向多寶姊坐過的石塊上坐定。他的身上穿一件鐵灰色的新西裝,一條領帶也是鐵灰色的,又黑又密的頭發梳得光亮,垂著眼皮反復地用手帕擦掌心,像個怕羞的大孩子。他仰起臉,月光在他臉上畫出紛紜密沓的葉影,眼鏡片後的眼鏡也是明明暗暗的。欲言又止地對我說冒昧,因為他再也忍不住,這時候闖入到我的家里來。
「音樂會完畢了嗎?」我問。
「不,我離開的時候正開始大合唱的節目。反正我的節目都完了,而且那空氣怪——怪悶人的。我走到教堂前面的草坪上徘徊著,耳里好像听著那才你在教堂里獨唱的歌聲……」
「晚上的會一定很精采,是嗎?」
「水越的鋼琴最好,一支莫扎特的D大調回旋曲,同學們差不多瘋狂了。但是他們都失望地問我,為什麼沒有你的獨唱節目。」
「不要說你的小提琴和吉他不夠好。」
「不要恭維我,呢批評我分不清顏色的雅俗還要使我難過。」
「我是說顏色本身並沒有雅俗的區分。」我看他念念不忘我偶然說過的一句話,倒也好笑了。
「顏——色——本——身——並——沒——有——雅——俗——的——區——分。」他一字一字的念著,好像要把它牢記在心中。
「對了,我是這樣說,你同意嗎?」
「嗯,」他略傾著頭,雙手合攏,指尖對著指尖,掌心一會分一會合的,遲疑地說︰「恩,不,不同意。比方說,紅色和綠色,多麼的刺眼;還有金色和銀色,俗不可耐的,不是嗎?」
「那是人們給聯想到不好的地方去的緣故。其實,比如說金色,為什麼不想黃金的堅固,有益人類的功用,還要,像張老伯這樣的義舉呢?」
他驚訝地望著我,他的不願被我知道這事顯然出自真心。半響,訥訥地說︰「淨華,我的父親,他——他十分欽佩凌老伯的。」
「同樣的,你的父親也是十分可敬佩的。」
「他從前受過人的幫助,所以才有今日。現在他知道幫助別人,只是一件非常自然而且應該的事。」
「我的父親在漁村中度過了好幾個年頭,關心漁村中的孩子們,也是非常自然的。」
「許多人譏笑我的父親心理不正常,或是干脆誣蔑他拿別人的錢來買名譽。」
「這是難免的,讓他們去說得了。也有人說我的父親簡直是個瘋子哩!」
多寶姊端茶下來,一只小茶幾當茶盤,比剛才多了些重量,一下一下的「慢鼓」敲得更像樣。我告訴張若白我對這「鼓」聲和陳吉大鼓的聯想,使他大笑了。他說我簡直有了神通,這真是不折不扣的陳吉的慢鼓,所不同的,我家這位敲不出急鼓來罷了。于是我們一同笑,直笑得我氣管里的痰也爬上來了。
我啜了口茶,他也啜了一口茶;我放下玻璃杯,他也放下玻璃杯,手指觸上我的手指。我忙把杯子再舉起,靠近唇旁,茶味非常苦,多寶姊給祖母沏慣了釅茶的。我說︰「這茶太苦了。」
「苦嗎?我不覺得哩,也許我早已喝慣了比這更苦萬倍的苦汁。」說著,他一仰脖子把那杯茶全喝光了。
我裝作不懂他話里的意思,問他要不要再喝一杯,他要我把杯子里的倒給他。我不願意,他嘆息說連這點恩惠也吝嗇,我說可以再給他倒一杯來,他連忙說︰
「不必了,剛才我倍陳吉的鼓聲吵得頭昏,再听多財姊敲一陣,可要沒命了。」
我笑他把「多寶」誤為「多財」,說︰「別告訴我你那麼怕,必要的時候,我會請她把急鼓也敲幾遍哩!」
「我知道你會的。」他的聲調變得嚴肅淒涼了。「但是很奇怪,如果你真要我怕時我卻一點兒也不怕,即使你會扔把刀子趕我走,我也情願讓你把刀子插在我的胸口上。當然,有一個時候我曾經考慮過……」
我知道他說不出口的是關于水越,現在學校里又有謠言,說我把水越「遺棄」了。這也許是我的「幸」又「不幸」的地方,同學們總覺得唯有我才有資格遺棄別人。我自然不必向誰去分辯這一點,被「遺棄」的人卻被當做「遺棄人」的人,對自己自尊心來說,也大大的有了交代呀!
也許是月光的力量,張若白比哪一次都坦白地向我訴出心中的話,說他每一次見著我時都增加一番心的顫動,這顫動到達最高峰,使他無法自制。他也曾努力地要使自己清醒過來,比方說,把思想和精力放在音樂、書本上,甚至籌劃回到他父母身邊;但每一次都失敗,一雙泥足愈陷愈深,不知道該怎樣自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