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魔鬼!你們這些異教徒都是魔鬼!死後都不能夠得救的。」說上帝的手指揮著日月星辰和地球的那個女同學沉不住氣了。
「說清楚些,美蘭,什麼人才是魔鬼?我卻說不信天主的人才是死後進不得天國的!」這是她的聖母像會流眼淚的王清珍。
「胡說!」陳美蘭用手打著寫字板。
「你才胡說!」王清珍一點也不退讓。
「打!到操場上去決一個勝負!」一個惡作劇的男同學嚷著說。
同學們都走了,我覺得好笑又要嘆息。因為和王眉貞約好在這兒等候她然後一道回家,便獨自留在教室里翻開明天要應付測驗的《莎士比亞全集》。看看讀完了滿滿的兩頁,王眉貞還不曾來,回頭朝教室門口望一望,卻看見水越幽靈樣的坐在後排角落里。
「你好嗎,魔鬼的門徒?」他笑著說,「事實上,如果我是許牧師,你這一學分的分數,最少要給你一個A。」
「他給我個A或E,我都不在乎。」
「你自然不在乎,因為在你的心中,自有一份極強的,對人生的信仰和了解。」
「你在這兒坐多久了?」我笑問。
「我陪你到校園里去散散步,然後再告訴你好嗎?」
「我完全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溜了進來。」
「我是一個魔鬼,既會隱身,又會土遁。」
「你不少說你是我的師父吧?」我開玩笑地說。「再說,我生平不怕魔鬼!」
「師父?不敢當,而且我絕對不希望自己是許牧師。」他也笑著說,「再說,你自然不必懼怕魔鬼,因為魔鬼只存在人們的心中!」
「好!」我笑著說,「但是,許牧師有什麼不好?」我不承認許牧師是我的「師父」,但也不贊成一個人任意批評別人。
「他有什麼好?連稱贊你的勇氣都沒有。」
「一個輕易稱贊人的,也會輕易的責備人。而且,我並不愚笨得希望別人的意見都和我一樣。」
「好!」他的臉微微一紅,「現在,你要回家了嗎?」
「我在等眉貞,她要和我一路回家去。」
「她和秦同強一道看電影去了,要我到這兒來告訴你一聲。」
我起身整理書本。他又說道︰
「我們到太陽底下去呼吸一些新鮮的空氣,那會幫助你的思想更靈活。然後再說一些宇宙真主宰的事,我們討論討論。」
「不,你是替眉貞傳口信的,現在任務完畢,請你自便。至于我,幫助我的思想更靈活的,就是現在睡一個大覺。宇宙的真主宰這時候也在睡,不到地球上發生大地震的時候,它是沒有什麼必要醒過來的。」
他笑得由衷而且模樣兒出奇的漂亮,使我一時收不回給他吸去的目光。這怕和今日的陽光、氣溫、以及他身上湖綠色的襯衫,甚至我剛才心中的抑郁,都有些關連。但我必得看住自己的鼻子,把牙根咬得異常的堅定。
「你的腦子已經靈活到了極點,還想睡大覺簡直是浪費時間。還有,我坦白地說,我沒有想到現在我這般的渴望和你一道散步。」
「那麼你等著吧,等‘現在’過去,把你的渴望帶走了。」
「你說你已經不怪我了,事實上你的心口並不如一。」
「我只是請你不必作什麼‘補償’的行動,好像那日你不陪我到校門口,我蒙受了不能再大的損失。」
他嘆了一口氣說︰「現在我吃不完自己種下的惡果了。」
我忍住笑朝教室門口走去,他默默地跟在一旁。穿越走廊,下了階層,走出甬道,太陽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又走了大約半分鐘,他說一聲︰「向左!」我便轉向右面去。然後他又說︰「上草地。」我卻直奔一條水泥的路上來。等我走完這一條路,他又嘆了一口氣,不能隨我走上這座大樓的樓梯,因為這是禁止男生上樓的「女生休息室」。
他仰臉望著站在樓梯上的我說︰
「我在這兒等著你。」
「我也許不下來了。」
「那我就去報警。」
「什麼?」
「不必擔心里面發生了謀殺案嗎?」
「呸!」我笑罵著,返身奔上樓去了。
這休息室是男同學們號稱「地球上最神秘的仙宮」的地方。一幢可以住得下祖孫三代人家的兩層大樓房,真個是「三尺男童,不準上樓」的女同學的天下。我們可以在臥房中午睡,客廳里談心,陽台上曬太陽,會議室中玩僑牌,圖書室里閱讀電影雜志,大鏡子前撲粉畫眉,以及在「小小販賣部」里吃花生糖和鹵鴨蛋。這時候,室內的女同學遠不及上午那麼多,那幾面大鏡子既然用不著搶,盥洗室那兒也不消排上長龍陣。我走入一間小側房,向照著陽光的一面鏡子前面坐下,拿出梳子、粉盒和唇膏,對著鏡子化妝起來。我的眼楮在對我笑,一雙眉毛,王眉貞說像用黑緞子剪出來的,飛揚而且淘氣。張若白說我的鼻子,像我這個人一樣的,但可惜鼻尖常常仰得太高,過分的「聲勢炫赫」了。他總算也會說一兩句挖苦我的話,卻不免帶著可憐相。我垂下眼皮,打開金色河蚌的粉盒,拿出很少用過的粉撲,在粉上蘸了一蘸,順著鼻子一道一道地往下抹,又用十指平鋪在兩頰上面一下一下地化開,使不留一點白粉的痕跡。然後開始擦唇膏,極薄極淡的。我的嘴唇本來就夠紅,不算太小的兩端微微向上翹;有次陳元珍在我耳旁嚼了一回舌,說看了我得嘴唇,她也想吻一吻我。這個人心里呀全是吻呀抱呀的這些念頭,常常說著教人听了惡心的話。她有五個弟兄,女的只有她一人,家里既有錢,父母又寵愛。周心繡告訴我們,陳元珍十六歲的時候,便和她的表兄發生了關系。我不敢多听周心秀說的關于陳元珍的話,王眉貞很不服,說她們也算「好朋友」……我解開束在腦頂的黑緞帶,我的卷發又多又長,不能不用條帶子約住它;但我怕耀眼,一年到頭用黑色的。祖母說我年輕輕的缺乏朝氣,也是一份的不應該,我還有多少份的不應該?我握拳撐住下巴望著鏡中的自己問。鏡子里望見進來了三個女同學,一齊坐進那長沙發里,六只赤果的腳放在茶幾上。她們低低私語,吃吃發笑,又突然大嚷一聲,三雙白女敕的腳在茶幾上大敲一陣,比地震還厲害,震落了我的唇膏。我起身走入盥洗室,手表指示已消磨去了十二分鐘;我想不妨到販賣部去吃一些什麼,卻迅速地舉步下樓來了。
草地上望不見水越,左望右望都沒有他的蹤影。我這邊跑幾步,那邊跑幾步,心里不由得著急起來。卻听見背後一聲︰「向後轉!」我忙的向後轉,見他滿面春風地站在一棵白楊樹下。我止不住雙手掩著面孔笑起來了。
我們踏上厚絨毯一樣的青草,太陽光曬在背上,我的雙頰灼熱了。經過那紅色尖頂的小教室,走上河畔的泥沙路,桃花落盡了,滿樹青女敕的樹葉。河水還是緩緩地流,搖餅一只小木船。
眼前是無窮無盡的翠綠,道旁的麥子隨風翻著麥浪。我們略彎著腰,踏上了斜坡。我微微地喘息著,靠在一顆大樹上。
「農學院同學們的試驗園圃里花全開了。」水越說︰「但是你累了嗎?」
我笑著搖搖頭,搶先飛跑著去。
我高興得低呼起來,眼看那萬紫千紅,點綴著V字形的山澗的兩旁;中間分著一條又窄又長的水流,在斜陽下閃爍著如同一條金色的長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