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終于能舒一口氣了。
放松使我失去了警惕,終于讓她有機可乘。迷迷糊糊之中,我驚覺有人靠近,剛睜開眼楮就見她抬起腳來踩我的手。
疲倦和春季乍暖還寒的涼風讓我渾身酸軟,沒能躲開她大力的踩踏,但我抽回手的速度和力道也將她帶倒。
沒有人听到我的痛叫,只有她的嬌呼讓人探出頭來。
一見跌倒的是花魁,立即有人沖過來。她根本不用說什麼,只是指著我,眼中泛著淚光,就自然有人為美女出頭。
老王上來就給我兩拳,虎子哥沖上來護住我,卻招來一陣責打。總算看在月姨的面子上,手下還算留情。
我早就知道這世上沒有道理可講,沒有人去問那「高貴」的青霞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最角落的柴房,也沒有人懷疑我這頸上栓著鐵鏈的瘋子怎麼能將她弄倒。
我早就看慣了人情冷暖。我娘還沒去世那會兒,人人當我日後必定會成為花魁,誰不盡心巴結?現在,我只是路邊的爛泥,可以任人踐踏。
我並不怨恨,我只是氣老王居然責打虎子哥。
旁人欠我的,我必定要他付出代價,心里早沒了寬容和憐憫,我只是一只小獸,為了生存,我可以去「吃」人,因為別人也是這樣「吃」我的。我一定要替虎子哥報仇的。我可以吞下自己受的氣,但我決不容許有人因我而欺侮我親如兄弟的虎子哥。
我要報復,這是我昏迷前惟一的念頭。
我病了,長時間的精神緊張和體力透支讓我的身體很虛弱,月姨衣不解帶地照料了我三天三夜。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干干淨淨地被包在棉被里,月姨就坐在我的身邊,撫模著我的頭發,連日的勞累讓她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的糞便將自己弄得髒污不堪,我必須讓所有人遠離我才好行事。
月姨居然沒再為我清理,所以我猜,她有可能明白了什麼,這讓我心驚不已。但月姨什麼也沒說,只是更盡心地為我調養身體。
這幾年我已習慣淺眠,一有風吹草動便能讓我驚醒,我看見月姨或虎子哥守在我身旁。若非她母子二人護著我,只怕我早是枯骨一堆了。生病倒是我最舒服的時候,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稍稍放松下來,依靠他們。
否則,只怕我真的會崩潰。
一個月後,我終于康復了,甚至更健壯了些。我的手已不再是青紫的芭蕉,但還是不能太用力。月姨偷偷在柴堆下塞了一個小包,里邊有一堆首飾,其中竟有兩件價值連城的佳品,還有我娘生前總佩著的一塊玉。那自然是給我的。
我將所有人騙了兩年,最終還是沒能瞞過待我親如女兒的月姨。就在我將一切都安排妥當的時候,該死的梅雨居然提早來了。我別無它法,只能等。只能等,等……
「我的珠釵哪兒去啦?我那用十二顆南海明珠串起來的珠釵。該死的,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下賤貨,居然敢偷老娘的東西……」周大娘罵街的功夫讓人嘆為觀止,沉悶的午後居然讓她給攪得沸沸揚揚的。
風緊張地貼著牆邊溜過去;樹嚇得渾身顫抖,就連知了都嚇得不敢再大聲叫。
一個個小棒子間的門里都伸出睡眼惺松的腦袋,大家一時都搞不清狀況,只能看著周大娘嘴里噴著居然比雨絲還稠密的唾沫星子。
好不容易等她罵完第一章,大家趁她喘氣喝茶的空檔趕緊七嘴八舌地議論。
待到第二章節告一段落,一個聲音大喊︰「那還能咋辦,挨屋搜唄。」
「好啊。」
「就是,搜不就得了。」大家一致認可。
周大娘想想確也別無它法,也就停下嘴上的功夫,率領「親衛隊」——她的兩個貼身丫頭挨屋搜查。
這一搜改變了尋芳園好多人的命運。
搜查的結果讓人大吃一驚,而周大娘——我想,如果可以重來一次的話,她一定寧肯吃個啞巴虧,讓自己氣得內傷,也不願搜出這不堪入目的東西——在新任花魁的繡房里搜出了半塊帶血的錦帕,上面還題了首艷詩。
「哎喲喲,我說我這幾天找不著這帕子呢。原來是落到你這兒了。呵……呵……」周大娘遮掩地干笑著。
她隨機應變的本事確實不差,能在這轉瞬之間權衡出利弊做出決斷,心思也不能說是不快,可她臉上那強擠出的笑容實在是比哭還難看。
大家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周大娘軟硬皆施,嚴令當時在場的人嚴守這個秘密,否則就動用最殘酷的刑法。
每個人都明白,捧住青霞不倒,尋芳園才有可能重振往日雄風,尋芳園里的每個人都會沾些光兒。于是,在共同利益的趨使下,從無秘密可言的尋芳園竟第一次守口如瓶。
周大娘一夜之間白了鬢角。要知道,青霞的梳攏價已抬到一千八百大洋,足夠買十個標致姑娘了。每日捧著銀子只求見她一面的人能從醉馬街這頭兒排到那頭兒,還得看她青霞姑娘願不願意見。現在若是傳出這個楊州花街最有名的清官兒竟與人有私,不但青霞的身價會一落千丈,只怕整個尋芳園從此再也抬不起頭來。
很可笑是不是?對于一個妓女來講清白的名聲居然也如此重要。青霞暗地里受了責罰,她的貼身丫頭被周大娘另尋名目弄得死去活來,可青霞死都不肯透露那個男人是誰。我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對那個男人如此死心塌地的拼命保全?
只要守得住秘密,障蔽外人的眼並不是件難事,只是周大娘必然損失一大筆錢。眼看到口的肥肉居然吃不到,周大娘不對青霞恨之入骨才怪。
釵子是在老王屋里搜出來的。周大娘不顧他涕淚橫流的喊冤,狠狠地抽了他一頓鞭子,把對青霞的氣發泄在他身上。
當時,我心里是偷笑的,我替虎子哥報了仇,並且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牽出了青霞的丑事兒,我幸災樂禍。可當我在他房里醒轉,看著自己遍身的紅痕時,我懊惱得想把舌頭咬斷。
我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那天下午我就覺得不對勁兒。平日里,這是姑娘們收拾打扮準備晚上上工的時間,應該是一片嘈雜的,可今天,百花閣里不時傳出陣陣哄笑。女人尖細的笑聲中夾雜著男人爽朗的笑,那笑聲那麼溫暖,那麼干淨,像是從門扉中漏過的陽光,姐妹們的笑聲也不是平日接客時虛假的嬌笑,那是這麼多年我從來未听過的真心的快活。
我有些好奇是誰驅散了近幾日籠照在尋芳園的烏雲,但我可管不了那麼多了,這個世界並不屬于我。
當天邊最後一縷紅霞燃盡時,深藍的夜幕籠罩在天空,雨季剛過,天地間都像被仔細清洗過了一遍,月光出奇的美。
「春月姐姐,今天下午那兩位先生說他們是演什麼電影的。什麼是電影啊?」我听得出是梅萼的聲音。
「誰知道。哎,你說……要是演什麼的,應該是戲子吧,可瞧這兩位文質彬彬的。」
「是呀。」還不待春月說完,那梅萼就來插話︰「這兩人好奇怪呀。說是演那個什麼扇子什麼桃花的,在咱們這兒花了大把銀子卻只是看房子、聊天,也沒見他們動哪個姑娘一指頭。那個楊先生真逗,說出話來簡直笑死人。」
「哎。」春月輕嘆一聲,接著傻傻地笑著,「那白先生可真俊,人又好,要是他要我呀,倒貼我都願意。」
「春月姐姐想小白臉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