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馥芃一向都是吃軟不吃硬,對于女性同胞——不分年齡——更是毫無招架能力,只能在電話這頭不斷嗯嗯嗯表示听見了,連句話都不敢反駁。
所以,她被臨時叫了出來,拋下繁重的工作不管,現在坐在鬧區的時尚咖啡廳里,眼前有一杯動都沒動過的咖啡,以及一個滔滔不絕的眼鏡宅男。他正敘述到上次相親之後的峰回路轉。
「……我媽後來覺得,你應該沒那麼差,叫你辭職之後,跟她好好學習煮飯打掃之類的家事,態度不好的部分我媽說她可以慢慢教,反正你有讀完大學,應該不笨,學得來……」沒完沒了的獨腳戲。
因為實在太過荒謬,文馥芃決定讓眼鏡男多活五分鐘,好把話一次講完。
在談岳穎的潛移默化之下,她的脾氣真的收斂多了,至少眼前這位仁兄還沒有斷手斷腳或身體哪里受損,就是一個證明。
想追她,有那麼容易嗎?談岳穎可是踫過不少釘子,更別提皮肉痛、負傷、看她的白眼、臉色。
「……像你這樣頭腦簡單、四肢發選的類型,至少身體應該很健康,我媽說你很大也沒關系,一定很會生,而且胸部夠大,至少有D或E罩杯吧?以後不怕沒女乃水……」眼鏡宅男一邊說,眼光還落在她胸前,恣意打量。
文馥芃慢慢露出那個讓分局警察都很害怕的微笑,態度非常好的打斷宅男的碎碎念︰「先生,請問您對二00六年開始實施的性騷擾防治法有了解嗎?沒有的話,我可以跟貴公司聯系,提供員工講習座談的機會。或者您想要自行研習,可以上法務部全國法規數據庫查詢,或者是內政部的性騷擾防治網也有在線學習課程。您也有讀大學,還有上研究所,一定更聰明,學起來沒問題。」
真的是近墨者黑,她講話越來越像談岳穎了。
「你說什麼?莫名其妙,是你自己願意跟我出來喝咖啡——」
「那並不表示你可以用言語騷擾我。」她瞪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跟你是沒有可能的,請不用再費心了。再見。」
「誰要跟你再見?!要不是看你可憐——」
她居然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難受。走出咖啡廳時,文馥芃一直在思考玩味自己心境上的不同。換成以前,要是有誰這樣對她說,她不管裝得再無所謂,心里還是會難受一下呀。
冬季難得的艷陰天,她漫步在鬧區街道上,想到的,只有她居然為了這樣的約會而請假,這個月的全勤獎金全沒了,好貴的一杯咖啡!
因為被愛著,所以不在乎傷害;因為在意著另一個人,各種風雨攻擊都不再能近她的身。
陽光烘得她全身暖呼呼的,她打算一路走回辦公室,忙中偷閑,享受一下難得而久違的楮朗天氣。
走著走著,開始微微冒汗時,突然,她的腳步猛地停住。
見鬼了。
因為無意間,她瞥到前方不遠處一幢大廈的門口,有一男一女正走出來。看似一對正常情侶,可是,對文馥芃來說,卻好像是看到鬼。
男的修長瀟灑,是個引人注意的俊男;而女的年紀尚輕,縴瘦秀氣,一頭直長發烏亮柔順,特別引人注目。
是談岳穎和楚瑩。
談岳穎走在前面,楚瑩快步隨後,跟不上時,她踉蹌了一下,伸手勾住了談岳穎的手肘,楚楚可憐的低頭看著自己腳踝,又對談岳穎訴苦。
這個情景仿佛惡夢一樣在眼前發生。可是被外界認為脾氣火爆的母老虎,沒有當場大叫,也沒有追上去爆誰的頭,居然只是靜靜站住,一動也不動。
她已經傻了,呆了。太過震撼,思考能力全部跳電。
不斷告訴自己,這也沒什麼,他們本來就認識。楚瑩一向都是柔弱需要照顧的小妹妹,而談岳穎更是君子一名,對于弱小不可能袖手旁觀,何況她自己就檢討過談岳穎對楚瑩的不聞不問……
可是,該怎麼說呢,真正看到時,她還是很俗氣的腦中一片空白。
然後開始想到楚瑩總是急急否認的慌張,以及談岳穎不肯多談的神秘,她一向犀利的思緒也打了死結。全世界像是剩下一個小小聲音,不斷重復在她耳邊呢喃說著,有鬼有鬼有鬼……
動作像是機器人一樣死板緩慢,她從皮包里拿出手機,找到號碼,按下撥出鍵。
接通之後,響了又響。她遠遠看見談岳穎注意到手機了,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按掉,放回口袋。
他沒有接。
文馥芃緊握著手機,六神無主。冷靜。她要冷靜。不要發神經——
眼看著他們走遠了,她慢慢的也往前走。走走停停,猶如孤魂野鬼,直到剛剛兩人走出來的大廈前,停步。
「小姐,你要找人嗎?」管理員看到一名艷女站在門口發呆,熱心地搭訕。
「那個,楚小姐——」喉嚨有點卡住,她困難地開口。
「誰?」
「剛剛從這邊出來,長頭發、大眼楮、皮膚很白的——」
「哦,她啊。」管理員恍然大悟,「她才剛跟男朋友出去,不會太早回來,你找她有事嗎?」
男朋友?文馥芃轉頭,盯著管理員大叔,「楚小姐有男朋友?」
大叔被看得心里發毛,反問︰「你是誰?為什麼要問這麼多?」
是啊,她是誰?又憑什麼問這麼多?何況,男未婚女未嫁,兩人也沒有什麼承諾過,有什麼好大驚小敝的?只是跟別的女人走在一起而已,又不是已經被捉奸在床,她文馥芃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也不是年輕小女孩了,到底——
到底為什麼,她會難受到呼吸有點困難,全身血液都在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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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沒有前例可循,所以文馥芃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花了比平常多數十倍的力氣逼迫自己專心工作,不要亂想、不要亂想、不要亂想……
哪有可能?!
夜深人靜,當她好不容易忙完一天的工作,疲倦不堪地躺上備勤寢室的木板床時,睡意突然又整個背叛她,飛得老遠。她只能瞪著天花板發呆,讓壓抑了一整天的跑馬燈在她腦海中重新登場,跑個飛快。
沒有跟一個人如此接近過,也從來沒有情感上這麼依賴過誰,文馥芃真的很想知道,一般女生遇到這樣的事,都怎麼辦?
在她即將三十年的生命中,一直缺乏親密而柔軟的女性角色。生母照顧她到九歲,然後過繼給養母。對童年的記憶已經很模糊,而九歲以來,一直戰戰兢兢的當一個所謂的乖孩子,卻依然動輒觸怒養母。
平時都很好,她的養母是端莊高稚的大學教授。有著高學歷、好家庭,和丈夫是一對璧人,說話客客氣氣、輕聲細語,對先生、學生、同事都是那麼溫柔。那些突如其來的情緒失控、哭罵到全身顫抖、無法預測的耳光與毆打……只有她見過。
所以一定是文馥芃自己的錯。
沒有人相信她。當她鼓起勇氣跟生母傾訴,還哭著說想回家時,生母只是告訴她,有兩個母親疼愛不是很好嗎?養母是文馥芃的親阿姨,還是主動要求要過繼她的,跟她特別有緣,怎麼可能對她不好?
然後,隔沒幾天,生母來訪。文馥芃偷听到他們在書房長談的內容。養母哀戚地訴苦,說不懂為何這麼辛苦照顧養女,她卻毫不感恩,居然還編造出這樣的謊言來中傷。
最後他們決定送文馥芃去寄宿,以私立學校的嚴格管教來馴服她,這對文馥芃一定有好處,「長大之後,她會感激我們的。」大人們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