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英姿颯颯的身影在她面前出現。兩人隔著好幾盞燈籠的距離,遙遙相望著。那人,是慕容開。
她真的對慕容開沒什麼記憶了。離開京城前,她一直在自己的泥沼中苦苦掙扎,根本沒有餘裕注意身邊的人。只模糊記得這個遠房表哥一直是將軍府的驕傲,自小就生活在眾星拱月之中,永遠是注意力的中心,跟在角落安安靜靜旁觀的雁依盼,根本湊不到一起。
但旁人都說他喜歡她。听說她私逃出京之後,慕容開還大大發狂了一次,鬧得景府、將軍府都知道了。
外表如此剛健颯爽的男子,在她面前,竟然一直如此含蓄。對於他,雁依盼心中充滿了歉意。
「表哥。」她盈盈下拜,溫婉輕道︰「許久不見了,近來——」慕容開表情肅穆,彷佛沒听見似的,重新提步就走,從雁依盼身旁經過,竟是沒回應,也沒多看她一眼,視若無睹。
她僵在當場,臉上的微笑也僵住。
至此她清楚知道,自己曾經重重傷了他的心。
情愛傷人,莫過於此。她愛的不能相守,愛她的又無以回報無論愛或被愛,結局都是傷心。
春衫薄,她在晚春的夜裡,瑟縮倉皇離去一腳步立見有點踉蹌。
第8章(2)
數日後,當老姜帶著雁依盼的金鐲來求見時,雁依盼的心更早沉落了深深的穀底。
她在自己家裡破舊的花廳招間老姜。這個沉默的中年漢子曾經一路守護她的安全,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不管她以什麼面貌出現,老主文都不曾多說、多問過一句,當然也不可能加以批評。如此好人,雁依盼對他心存深深的感激。
「姜護衛,請坐。」
「雁小姐不要客氣,還是叫我老姜即可。」老姜一點也沒有因為換上了體面的衣服,多了御前帶刀侍衛的頭餃就有什麼不同,依然還是那個謹慎而恭敬的老姜。
只見他和過去一樣,堅持不肯跟小姐平起平坐,守著下人的本僕.就站在雁依盼座位旁。
等丫頭把茶奉上、退出去之後,雁依盼摘下頭上的銀簪,慢條斯理地試過一杯,確認沒被加藥加料之後,這才請老姜喝,
她知道自己母親可能就躲在窗外偷窺。這段日子以來,母親有如小老鼠一樣,畏懼她的眼色,總是躲得遠遠,母女倆即使住在一起,也有如陌路人。
雁依盼不在乎。自從一年多以前的那一夜之後,她再也不信任廚房裡端出來的任何飯菜茶食。
其實這樣最好。真的。
老姜沉默地看著這一切。連在自己家裡,雁小姐都無法安心自在。她試茶的手法很純熟,彷佛這樣做早巳成了習慣似的。
他沒有喝那杯茶,只是掏出了慎重收在懷裡的金鐲,擱在桌上。
「景大人要還小姐的。」
雁依盼眨了眨眼,無用,眼前模模糊糊;又用力眨了幾下,還是一樣.
她的手彷佛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來,也沒辦法拿那只金鐲。
這只給景四端騙去的金鐲子,造就了往後多少次兩人之間的拌嘴與調侃,他就是不肯還她。到後來已經成了他們之間的小小情趣,每次提起來,總是少不了一陣斗嘴調笑。她鬧他,他也就順著她鬧,變相的任她撒嬌。
他總是這樣哄她騙她,把她一顆心也哄騙走了。
而今,鐲子送回來了!這代表著什麼呢?
「他……可是要被降罪、受罰了?」雁依盼的嗓音細如蚊嗚。顫抖得連她自己都听不清。
「是。」老姜從不多說廢話,也不繞圈子,簡簡單單一個字做問答。
「會、會是重罰嗎?」
老姜這次沒說話了,只是嘆了一口氣。
會有多嚴重難道,直的要斬首嗎雁依盼心中百感交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如何預測。只知道,胸口猛發疼發慌,鼻子好酸好酸——
沒道理呀,她上奏就是要他得一點教訓一別這麼貪財、敗壞朝紀呀
雁依盼一生最恨的,就是以錢財或權勢壓迫弱小的人︰她真的看多了。父親努力巴結的親朋好友有怎樣嘴瞼、父親對母親又是怎樣的嘴瞼,母親守寡後結交的男人,一個個又是怎樣的嘴臉,她全都看在眼裡。
如果她會因為兒女私情而隱忍不報,任景四端繼續仗勢欺人的話,那她就不是雁依盼了。
可是、可是……
原來做了對的事情、幫助了天下人,卻幫不到自己的感受,是這麼無奈,還帶著深深的酸楚。
「老姜哥……我可以……去看他嗎?」她抬起頭,明媚大眼中閃爍著晶瑩水光,卻依然強忍著不肯哭,讓人看了心疼極了。
老美不是鐵石心腸,但這種時候,也只能搖頭。
「已經被押到刑部死牢了,不方便。」他簡單地說。
聞言,雁依盼的臉蛋整個沒了血色。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甚至眼前冒出了金星;就像是被人兜心揍了狠狠一拳。
已經被送到死牢.那就是已經確定刑度,這幾天就要處決了。
雁依盼靜了很久很久。
「是嗎那我知道了。」最後,她輕聲道︰「謝謝老姜哥特地把鐲子送回來,請轉告你家大人,我收下了。」
「小姐請保重。」老姜恭謹地彎身鞠躬,之後,悄然無聲地離去。
那一夜,雁依盼在鏡前整妝之際.發現自己似乎有了老態。
才雙十年華,正應該是嬌媚綻放的如花美貌,在鏡中卻憔悴了。這些日子以來,她本來就縴瘦的身子更加荏弱,瘦損了不少,一雙烏黑的眼楮更大了,臉頰微微凹下,表情淡淡的。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猶記得在梅縣時,晨起梳妝,景四端會懶洋洋地在她身後欣賞。待她畫了眉、點了唇之後,他會故意調侃幾句︰「打扮得這麼美艷,是打算又要去青樓兼差賺銀子嗎?」
「不多賺點,怎麼供得起你這貪得無厭的小白臉?」她半真半假地回敬。
說完,兩人會在鏡中相視一笑。唇槍舌戰就是要遇上勢均力敵的對手一否則有什麼意思呢
即使心底清楚知道他不是良伴,卻還是失落了一顆心,再也追不回來。鐲子可以還,可是其他……不想了,再想也於事無補,既然做了,就該承擔後果。雁依盼不後悔。
她母親是不是也有著類似的心情嫁了一個連空殼子都沒有的夫君,成天為柴米油鹽擔憂煩惱,還要努力打點門面,甚至偷偷接以前尚功局姊妹轉介來的繡件,貼補家用.努力讓落難皇族的雁父在親友面前不至於抬不起頭。她後悔過嗎
也難怪她母親對錢極為看重,因為吃夠了苦頭;希望女兒飛上枝頭、嫁入豪門當少女乃女乃之外,最後還為了米商有錢,不惜使出可怕的手段一想要讓絕對不會乖乖听話的雁依盼從命下嫁。
雁依盼自小真的看多了為了錢而卑賤的事,所以,對一個人的操守特別嚴苛。當官就是要清廉,否則,不如不當。
如今,說什麼都沒用了。
她安靜地換上一身女敕黃衣裙,梳好頭、重新整了妝,在夜深人靜時刻,悄悄離開了自己的房間,順著走廊往前頭走。
雁府其實只有兩個下人,此刻都睡了。她孤獨的身影投在地上,搖搖晃晃地。最後,雁依盼走進了已經多年都心生抗拒、不肯靠近的繡房。
輕輕關了門,她以手燈點起桌上陳舊的油燈,照亮了滿室全綾羅,放眼皆綢緞的繡房。
只是,再精緻華麗的綾羅綢緞也全蒙了塵,旁邊的繡架、梭一捆的繡線都遭蟲蛀,原本潤澤美麗的顏色,早已黯淡無光。
雁依盼隨手翻了翻,想起母親曾一面刺繡,一面對著年幼的女兒講解什麼是頭蠶、二蠶,什麼又是合羅、串五、肥光;絲要怎麼練熟,熟了之後還要曬乾,乾了之後還要用大蚌殼磨光……小小年紀的雁依盼就會用清脆聲音答出七種緙絲技法︰有平織、摜、盤梭、搭梭、構、結,跟子母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