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藥才退不到半盞茶,被全身各處劇痛侵襲的易航驀地醒了,他用力甩著頭,想將疼痛趕出腦海。
好半晌,神志方又清楚了些,伸手不見五指的底層艙房,摻雜著海潮香和藥香,還有一種規律的晃蕩。
他在床板上撐起身子,頃刻指節各處便像被刀尖插入,痛澈心扉,只能面容扭曲、僵著身子等待痛苦過去。
出神地看著傷口已被仔細處理過,身體的疼痛,反倒讓他的思緒澄明了點。
他回到大海了,依船的震動來判斷,肯定是龍族最大的戰船,不是海龍王的座船海威號,就是海翔號。
一個月前他離開瀧港時,海龍王龍巽風行蹤成謎,所以「龍海兒」這個名字,自然是唯一的答案。
原來,龍海兒包抄應天府、向大明皇帝索討他一事不是夢!
那沖天的火焰、空氣中的硝煙味、耳際猶存的驚恐聲、碎了的城牆,還有河面上浮著的金陵城男子的斷發……除了人以外,所有牲口都死了……
明朝崇文棄武,積弱不振的軍隊不是這班擅戰之師的敵手,當今皇帝不得不做出讓步,所以氣若游絲的他被送到龍海兒的紅羅裙邊,昏過去前最後一眼,是海翔號漲滿的白色大帆和天際的雪白海鷹。
天啊!這一切全是真實發生過的。
若是龍海兒此舉的終極目的是為了報復,那她應該知道他不肯透露半句,大可由著他在朝廷折磨下受死,不需出動這麼多的武力,甚至明目張膽向大明皇帝開戰。
除非她有極度癲狂的恨意,欲親自手刀仇人,甚至凌遲處死他一家子的人,方能一解滿腔怒火!
他隱姓埋名低調地在龍族內生活,她是一族少主,他們少有機會照面;但幾面之緣的判斷下,他覺得她不像是喪心病狂的人。
可萬一她是呢?
他處心積慮,拋棄身為一個君子、一個師匠的尊嚴,到頭來所要拯救的家人,後果依然不堪設想……
易航掙扎起身,跛著腳蹣跚移動,用手肘去推門,意外之外的是,那門根本沒有落鎖。
左腿脛骨斷了怎能行走?他向前撲倒,又拚命咬牙站起身子,忍住疼痛半爬半跳,一身血污傷痕,一走出甲板便引起眾人注意。
排山倒海的仇視眼光,全聚集在易航身上,
說也自然,龍族之人平時和善友好,但個個愛憎分明,對于全心接納卻遭背叛之人,有股打自心底涌出的不平之氣。
一個忿恨不平的少年,沖上前來使勁一推,將他曾稱呼為「易師傅」的男人推倒在地,海員們也紛紛圍了上來。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虧我這麼信賴你!」
「無恥之徒,竟然出賣咱們,俺還當你是條漢子!」
「姓易的,咱們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俺走俺的獨木橋!」
「說話呀!你啞了嗎?龍族哪里對不起你,你怎麼如此無情對待咱們?」
在場每一個憤怒之人,易航全都認得,沐在難堪的目光和言語下,他默默承受著,不想為自己辯駁,任人推倒又艱難地站起,拖著腿向前行。
有一個漢子見易航悶聲不語,狀似毫無悔意,再也忍不住怒氣,右手抽了偌大船板,就要往他身上揮下……
「住手!」龍海兒輕聲喝道,從船舵處縱身躍下。
見那紅衣姑娘邁步走來,圍觀的眾人左右分道,恭敬地候在一旁,可那氣急敗壞的漢子,板子卻放不下來,
「海主子,這廝……」
看熱血下屬幾乎快要爆發,知道滿腔信任被踐踏的痛苦不是三言兩語能夠撫平,龍海兒還是搖搖頭。
那漢子只好粗著脖子撩住,將板子丟在地上。「若不是海主子開口,我一定打爛了你喂魚。」
「曹老七,別再說了。」走到易航面前,見他終于清醒,龍海兒放下懸在胸口的心,輕聲說道。
易航疑惑地凝視眼前正為他說項的姑娘。
龍海兒披著長鬈烏絲,全身的膚色似糖如蜜,當臉上似笑非笑時,給人一股高深莫測、不怒自威的感覺,而與生俱來的王者氣勢,使人無法對她說不。
除此之外,她的霸氣也十足襯托她的美麗,一對鳳眸似水流光,菱唇豐潤而不至于單薄無福,細墨劍眉點出她表情的堅毅和果敢。
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外表,卻無法弄懂她嬌艷面容下的想法。
「為什麼要救我?」易航不由得問道。
龍海兒聞言綻笑,鮮美異常。
未待她回答,周遭圍著的龍族之人也群情鼓噪,一個婦人不禁問道;「他問得好!咱們也要問,海主子,妳為什麼要救這個無情無意的人?」
龍海兒掃了四周一眼,眾人便噤聲靜待。
「你只有這個問題要問?」龍海兒對著易航輕輕問道。
她的不答反問,更是讓易航弄不清她,可這一問勾起了他的懸念,他硬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勢,向前拱手抱拳作禮。「請教龍大小姐,易某人的家人何在?」
這一回,龍海兒倒不吊易航胃口,舉起紅玉刀鞘遙指一艘掛有蠍子圖樣旗幟的大船。
「你的家人全在那艘船上,平安無事。」
易航听見「平安無事」四字,蹙著眉頭深思,過了一會兒,便不再支持搖搖欲墜的身體,任由雙膝點地。
漢人有一句俗諺,男兒膝下有黃金,除了父母君王不行此禮,龍族眾人見易航屈膝,俱是吃了一驚。
在眾目睽睽之下,身負重傷的易航雖是跪著,但眸光筆直清澈,表情亦不猥瑣,仍是頂天立地的模樣。
龍海兒也不去扶,反而站直了身子,眸里有股隱隱怒氣閃過,旋即又恢復冷靜淡漠。
「你有求于我?」龍海兒壓低了聲音,
易航顧不了堂堂男人的面子,只能生硬地點了下頭。
眼前之人掌有生死簿,為了親族,他死也無悔,更別說是羞恥心了,他無論如何一定要保住他們!
「一人做事一人當,易某所錯之事,犯不著拉他們下水,就請殺了我抵罪,至于他們,易家男子全是船匠,女子亦懂相關事務,因為易某之故,已經回不了太倉老家,求龍大小姐留他們在瀧港,他們能干活的。」
看眾人方因震驚而平的氣焰,重因易航之言而燃燒,龍海兒無所謂地幽幽一笑,扣住易航的下顎,讓他看著自己眼眸中的認真。
「龍族之人代代居住之地的瀧港早已不能再住了,怎麼,你以為咱們還能回那兒嗎?」龍海兒冷冷說道。
天空晴艷湛藍,沒有半點雲彩,金色的太陽熱力四射,海風卻強到讓人站不穩身子。
易航心中難以相信,不敢接受耳邊之言。
「是因為易某將瀧港所在之處給泄漏出去的緣故嗎?我並沒有完全據實以告,這其中的難言之隱……」
易航的話還沒說完,便被龍海兒打斷。
「朱當家不除龍家不快,就算是片面訊息,精明如他還是能夠利用,所以在他找上門前,咱們只好先拋棄故鄉了。」
看著易航咬了下牙,無能為力的思索模樣,龍海兒內心的不甘心好似有些平復。
他居然求她?這個蠢男人居然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
不知道龍海兒正在想什麼,但看著龍族人們的表情,一回想起那人間福地、世外桃源,便可以知道他們用著多麼不舍的心情離開那里。
這令易航心中更是忐忑,無法安寧。
樹有根,水有源,故土的一切,讓人無法不依戀。
「讓龍族不得不舍棄瀧港是易某的錯,可易家人什麼都不知道,就讓他們一生為龍家造船抵罪,龍大小姐,求妳別殺他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易航再次央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