馳馬道上、街道上有大量士兵巡守,提著燈、拿著火,處處明亮。
軍民面對河中無限綿延、神出鬼沒的船只,戰無不勝的海上之龍,有著徹底的恐懼。
大明水師不是善戰之軍的敵手,早已節節潰散,在護城河邊的城牆內,禁衛軍、守陵軍軍心亦是浮動。
三天前,如同鬼魅一般的戰船隊,不僅在大海中所向無敵,更侵門踏戶地深入臨城之河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太倉瀏家港長驅直入。
除在水下設置鐵刺鎖橫江截船,徹底切斷京師和北方的連系,封鎖河海之濱,包圍京城所在的金陵,還夜夜使出種種奇襲,不知從何處潛入城內,行動來入自如。
打從圍城之日,空氣中便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不只是油火日夜不息燃燒,而是一種驚惶交織而成的氣味,好似大明天子的咽喉被人狠狠掐住。
而在山陵上,平時戒備森嚴的陵寢入口,此時因守陵軍全被調至山下守城,原有五千兵力只余兩百,連交班守夜都有困難,只好由同一班士卒們連著幾天日夜不休。
到了深夜的此際,疲倦已使他們神思飄忽,由此便可知情況有多麼危急。
但在此地,至少比前線來得安全,雖然龍家船隊尚未全力攻擊,可一旦開戰,肯定是凶多吉少。
守在地宮殿前的三兩老卒們,一邊圍在火盆邊取暖,一邊慶幸自個兒祖上有德,不必白白送死。
「喂!俺听說那倭寇的頭兒是個娘們?」一個大鼻子糟老頭問道。
「可不是!嘖嘖,這麼凶悍,八成是個修羅婆子。」一個半倚著兵器、睡眼惺忪的士卒啐道。
「那可不然,傳說是個美艷的姑娘,十八、九歲,標標致致的成熟女兒。」看著同伙,老卒做作地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低聲說道,「要不然,怎麼會來搶丈夫呢?」
兩人一听此語猥瑣不堪,全都婬穢地笑了。
那人還要說話,卻突地閉上眼向後一倒,被人往地下一壓,盤坐在地上,其余之人,也都昏睡不醒,全點著頭發出如雷鼾聲。
那人項頸後頭有枚銀針,另外兩人則是被點了穴了。
火光跳動之間,兩抹黑影迅速往地宮入口前去,其中一人突地拉下夜行衣的蒙面巾,露出俊逸的容顏,朝著另一人發聲。
「是嬤嬤,這孝陵是朱元璋和馬皇後之墓,妳確定朱煙在這?」陽青低聲問道。
是英也拉下面巾,重重點了下頭。
「朱當家的陵穴選在發跡之地--北方燕京,前幾年有位小皇子死了,是葬在那里的;這回小姐走得突然,朱當家暫時讓她的棺木停在這兒,擇吉期再往北遷。」
言談之間,兩人已穿過幾進宮殿,來到最深之處,看著宏偉精美的石門深鎖,是英忙去啟動機關,陽青則拿出地宮大鑰往鎖眼插入。
華麗的皇家地宮中伸手不見五指,兩人拿了火把進入,走過一大片人俑陪葬物事群後,正前面便是一只金棺。
哀著細工棺木,陽青激動得快要掉淚。
常年病弱要人隨時照顧,朱煙的宮殿里總是燈火通明,何曾像這里這般漆黑、陰森?
「她怕黑,該為她點盞燈的……」
听見那話,眼看時辰不早,是英只好忍住淚,忙接了話。「霜公子,是時候了,快點開棺吧!再晚,只怕小姐就要醒了!」
一听這著急話語,陽青抬起頭來︰心中有了決定。
若要救朱煙,昨日種種雖不能忘,也該舍下,這是他的決心和必要的代價。
若不能放下恩怨,他們不會有未來。
「是嬤嬤,我本性陽,單一字青,別再叫我霜公子了,喚我陽青。從此我不再入紅塵,不再為了仇恨而行尸走肉,我要為自己而活,我不再是霜曉天。」
是英笑點了下頭,拿出工具,仔細不破壞地撬開九枚封棺壽釘,陽青堅定地拿著棺鑰啟了金棺。
他低頭一看,穿著銀白壽衣的朱煙,雙手斂在胸前,雙眼安祥地閉著,蒼白的臉孔沒有血色,死亡的陰影真真實實籠罩在她身上。
他幾乎要站不住身子,雖然沒有聞到尸臭,知道她定然無事,可心頭還是疼得像被人用力一擰。
失去至愛讓人無法不瘋狂,即便知道這是詐死一件,都無法讓他稍稍冷靜,平和無奇地看待。
人死不能復活,是不變的定律,生命之隔是無力回天的,什麼是重要的,他頓時看清。
他不再遲疑,不願錯失了這個人兒。
他打開她的小嘴,取出含著的玉蟬,將鼻耳之中的玉塞拿開,然後緩緩地伸出手,探向她的心窩,連自己的呼吸都忘了。
許久之後,一滴清淚打在朱煙的眼瞼上,陽青大手一撈,將那如玉人兒擁入懷中。
突地,朱煙渾身一震,抽了一口大氣。
死其實並不可怕,可能只是另一個開始。
在這悠長夢境前的事情,她有些還記得,有些卻記不得了。
因為她仰藥之時,便已不再眷戀皇宮氣派、錦衣玉食,甚至已決心要忘記父皇、母妃,
她回宮只為拜別,見他們最後一面,縱然不能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但在永別之前,她希望能親眼看見給了她生命的人。
因為他們的結合,她來到世上,也才得以和陽青邂逅。
她的幸福只有陽青能夠成全,若他不願和她白首到老,那她希望這條生命能夠讓他幸福。
周而復始不能結束的仇恨,只會毀掉一切美麗事物,沒有辦法孕育生命,所以,她願意用她的血,來終結他的仇恨。
奪走父皇最心愛的女兒,也算是為了他雙手的血腥去抵贖一些罪過,這是她唯一的孝心。
她並不是逃避,而是積極地面對這件事情。
所以她不是因為陽青不愛她而選擇死,而是為了她深愛那個男人,願意去成全一切。
她希望陽青能夠澈悟,一個人活在世上,已經有太多的委屈,不應該再讓一世虛度,好似在地獄里頭一樣,那種生活,等死了之後,有的是時間。
這段時間讓她了解,若要好好地活下去,仇恨是一定要被剔除的因素。恨意是種浮而不實的支柱,那不能讓一個人活得好,只會向下沉淪。
她心愛的陽青,值得更好的未來;而那個未來里頭,有沒有她,則是他的選擇。
她將這個至難的習題交給了他,當然有私心,當然希望他來救醒她,從此隱居山林,什麼事情都不管。
她不會家事女紅,可她會逗他開心;而當他看人治病之時,她可以乖乖坐在一旁,幫他寫下藥方。
只要長相廝守,讓她待在他身畔,為她留一個位子,這就是她的幸福。
開玩笑!他是醫怪,她不用再為病痛所苦,人生里頭已不再有需要煩惱的事情。煩惱和希望都是自找的,所以,她要找希望。
陽青,來找她吧!來救她吧!
如果他不來,就當他報完了仇,放眼未來地活下去,也許未來有個人能讓他忘記過往雲煙。
只要不忘了她就好。
朱煙一死之後,就不再是公主,而她無怨亦無悔,這是她的驕傲,也是她的執著、她唯一的選擇……
深吸了一口氣,熟悉的幽香鑽入腦海,朱煙昏昏沉沉之際,張不開一對累眼,卻從容綻放了微笑。
「陽青……你來了……看來我迷昏你的藥物……分量拿捏得剛剛好……收我為徒、傳我醫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