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吧?」朱煙頓了下,又笑著說道︰「听阿塵姊姊說,這叫寒鋼,天底下唯有海兒姊姊的赤驍刀能砍斷這玩意兒,反正你的右手傷了,也不能用,正好和我一起扣著。」
朱煙笑語之姿,卻有種魔性之狂。
狂亂的不只是他,要知道,她雖生亦死,沒有痛快半秒,教她怎能不瘋狂呢?
陽青一听,長嘆一聲,像是失了氣力,落坐在床邊。仇還未報,他不能叫那個名字,那是個提醒烙印。
「我不叫陽青,我叫霜曉天。」陽青說道。
見他坐下,朱煙也跟著坐下,依偎在他懷里,神思俱迷、心馳神蕩。
她想起大前年的夏天,那個酷暑的夏天。
「在詩經里,陽青是春天,而我是朱煙,明朝公主,自然是朱明,朱明是夏天呢!咱們是相連的,分不開的,春至夏隨,沒有春天,便不會有夏天。在我的生命里,總是冬寒,直到你出現後,才有了溫暖,我才活了。」
朱煙听是英說,他在她毒發那日曾不自覺地喊了個怪名字,加上他色目人的血統,追溯到十七年前,恰巧有個名叫「陽青」的色目神童,以十五歲的年少便取中科舉榜眼。
而他的親爹和哥哥,便是鎮守山東,當年在靖難之役中讓她爹吃盡苦頭的兵部尚書陽鉉,和他的兒子陽橙、陽靛、陽紅。
一門忠烈,誓死不降,全族殉主。
不能怪他這麼恨她爹,可她無能改寫過去,只能看向未來,她會用盡一切,補好他心里的傷。
突然,陽青放聲狂嘯,連帶的手上寒鋼鎖煉也因甩動發出錚鳴巨響,他眉立目豎地和朱煙四目相對。
「哈哈哈,我不是陽青,這仇一日不報,我就是霜曉天,冷霜徹天,我一族之蒙天大冤呀!」陽青恨恨說道。
朱煙斂了笑,淡淡地看著他,試圖要找出一丁點的未來跡象,可供他們一起走下去的可能性。
可惜,她看不到。
「若你真報了仇,接下來呢?」
這一問,讓陽青啞口無言,腦子閃過朱煙的淚和她淡然轉過身的背影,無法作答。
猜到幾分,朱煙又笑。
「咱們就要在無盡的仇恨里度日,你殺了我爹,然後我不能不恨你這殺父仇人;你雖取回了名字,到達了從未有過的未來,卻沒有活下去的目標。陽青,將恩怨看得淡薄一些,未來在咱們的一念之間。」
陽青的雙眼,迷惘地看向遠方,沒有答案。
落了鎖、上了枷,形影相隨的陽青和朱煙雖然從不交談,卻好似回到在碧山院時的日子。
日升月落,霧散雲流,日子一天天過去,代替朱煙的朱塵由方元護送離開,于是在朱煙身邊,已無任何一件當初隨身之物。
反正也沒有差別,她不需要那些,她只要有陽青就足夠了。
偶爾喚他曉天,偶爾喚他陽青,朱煙很滿足,能看見他的面容,縱然是冷漠,也不礙著什麼。
在無限的時光里,總能改變些什麼的,她不急,而陽青也不急。
因著陽青過人的醫術,雖然凡事要自行打理,但他們衣食無缺,在笨拙的日常生活里,他們重新又在彼此身上發現新的感動。
朱煙什麼都不會,而陽青剛好是個極簡主義者,兩個人在一起,很多事都輕輕松松就過去了。
很平凡、很普通的幸福,便是相依相守,朱煙再無所求。
常常,她看著陽青,看著看著便悲從中來,總是笑一回、哭一回、嗔一回、罵一回,然後累倒在他身邊,等醒來,不知不覺回到床上,又是在他懷里,她眸一柔,便又笑了。
幸福有太多樣貌,病鮑主加上鬼大夫,只是其中一種。
任著幸福降臨,不去奢望、規定它的規格,便能從內心感受到快樂。
有一天,朱煙突然領悟到,原來那感覺也是一種自由,她是一陣輕煙,飛出了碧山院,跨越大海,追隨著他。
她很幸福,幸福得快要不能呼吸,可她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愛,她更是無懼。
而陽青在朱煙日日夜夜痴纏之下,總被仇恨和愛意交替炙燒著心房。
當他磨藥時,她偎在他身邊無聊睡著,縴縴小手緊抓他的衣袖……
當他讀醫書時,她窩在他懷里睡著,小手還是抓著他的衣襟不放……
凡此種種所在多有,而他不能不看著那容顏出神。
像抱著易碎的琉璃人偶,他輕柔地將她抱上了床,為了她在睡夢中皺緊眉心而心疼不已。
他想忘記過去,可他卻忘不掉……
朱煙依憑著堅強,無畏地待在他的身旁,對于現在的他來說,是一種解月兌的感覺。
他無法主動要她留下,但他需要她在身旁︰所以,也可以說是一種救贖。
她何時變成這麼迷人的姑娘?在他的心里,那個又瘦又干的小小少女還在,一轉眼,卻又變成暖香溫玉投入他的懷中。
命運難以預測,他們又聚首,他不禁想起師父的話--
丟掉過往,活在當下,一切世事自有其因果,不必空掛念,各人來世上,都是為了個人的債,誰又替得了誰?
陽青的過去,是否也因隨那斷劍、碎玉佩、墨發帶,全留在陽家故宅的柳樹上,消失在大火之中?
他沒有答案,也沒有師父的大智慧,但他至今終于能體會,師父所說所做,全是為了他好。
他心好亂,可又好歡愉,因為他中了名為「朱煙」的毒。
但他心甘情願,所以,請老天再多給他一點時間去想清楚,然後再也不讓朱煙的眼里不經意流出悲傷。
二十五天後
墨黑的夜色中,打火石一閃,光芒由星漸片,照亮了紅衣人的凝重面容,正對面的大床上,一個嬌柔身子依依不舍地起身。
若是往常,警覺心異于常人的男人早就醒了,可現下他卻昏迷不醒。
朱煙輕輕撫模著陽青的俊容,一臉不舍。
「決定了?」龍海兒輕問。
她真不願棒打鴛鴦,可為了大局,她們都無奈,只能被洪流推著走。
朱煙含著笑,沒有流淚,卻像在哭。
「唉!妳也是不得已,沒想到事到臨頭,方元將阿塵姊姊給搶走了,還攻擊了大明水師,我再不回宮,便是戰火連天、青史留名的紅顏禍水。」朱煙不在乎地回答。
三天前,海鷹飛書回攏港,方元的確將朱塵送到太倉瀏家港,可卻在世人面前搶了大明公主,隨即不知去向。
此舉,讓大明朱家和龍家陷入更白熱化的沖突,況且是龍家先開火的,朱煙怕萬一瀧港被攻落,陽青會被五馬分尸。
她知道父皇手操生殺大權,所以她不能讓陽青身陷危險。
得知此事後,朱煙便知道,幸福的日子得結束了。原還以為是無止盡的,但她忘了事上沒有永遠不變的事情,唯一不變的正是變化此事。
天長地久都是別人的,書里可供笑談的不屬于她,被局勢牽著走到死路一條,但她只能接受。
「妳願意嗎?」
「由不得人呀!海兒姊姊,幫我們斬斷這煉吧!」
龍海兒冷著臉走上前,長刀一抽,轉瞬間,至堅之寒鋼便斷了。
朱煙捧起陽青的傷腕一吻,呢喃輕語︰「這樣就好了,咱們果然無緣。」
龍海兒看著朱煙逞強的面容,幾乎不忍卒睹,但還是得鐵下心。「我派船隊送妳回碧山院?」
朱煙一听,搖了搖頭。
「父皇派了探子在妳手下不是?就讓他悄悄送我回宮吧!哎呀,當年靖難開啟了宮廷斗爭,我明明是個皇女,又不會爭皇位,可是要我小命的人還是不少,我得活著直接回宮面見父皇、母妃,才能好好拆開這一局。」朱煙了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