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拐進去之後……再過了個竹林……就是私塾……我就住那里……」阿塵因為太緊張,一句話都說不好。
「無音也住在私塾?」
「不……她住對門岳大爺家……」
「岳大爺?妳說的可是龍海兒的左右手岳權?」
「正是岳大爺。放心,岳嫂子知道你沒有傷害她的弟妹,很照顧小音……剛才兩個少年之一,正是她的弟弟花大,也很照顧小音……」
「那孩子也長大了,我沒認出是花大。」
兩人這麼一路閑聊,一邊走著,慢慢靠近海邊。
在崖邊一人煙罕至之處,有間簡單的吊腳樓,門廊之處,滿是正在曝曬的各種藥草。
阿塵有點戰戰兢兢地敲了敲沒合上的門板,見沒人應答,便放聲喊了聲。「霜大夫,咱家是阿塵,听海兒吩咐,帶方元過來。」
好半響,除了海風之外,一片靜悄悄。
「霜大夫出門了嗎?」
「管他呢!先進去再說。」
方元說完,也不理阿塵的阻止,推開房門便入,外頭晴朗明亮,可是房里卻是陰暗幽微。
兩人原以為無人在家,待眼楮習慣黑暗之後,卻發現有一個俊美無儔的男人倚坐在窗邊,放下醫書,抬起寒冷如冰的臉看著他們。
「無禮。」霜曉天冷冷說道。
一听那沒有感情的斥責,阿塵往後縮了一下。她始終不喜歡這個男人,這個長相非凡、可是沒有半點感情的人。
說他救世醫病,不如說他只是個生命判官,若還有救便醫,若已咽氣,他便撒手不管,任人哭破嗓子也不管。
不像方元的心始終是火熱的,就算他不理會她的那段時間,她還是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他是有血有淚的人;而眼前的大夫,只是尊俊俏的瓷人偶,突然有了生命,反而讓人害怕。
阿塵正往後退沒有發覺,方元虎眼卻抓住對方一閃而逝的懷念眸光。
他心里也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方家老宅的牡丹園晃過他的腦海,曾經有一個墨衣少年……
突地,霜曉天將書丟在一旁,傲然起身。「把門合上,我討厭陽光;你要留就留,不留就滾。」
語畢,霜曉天一扭身便掀簾往後室走去,好像再多的話語也吝惜一樣,留下兩人面面相覷。
「阿塵,別擔心,我就待在這里。」方元安撫似地說道。
阿塵點點頭,不解龍海兒為何如此安排,心中有些惶惶。「方元,那你先歇息,阿塵返家了。」
方元頷首,目送阿塵顧盼不舍的身影,回到彷若無人的屋子。
他感覺胸中的愛意已經將整個人漲得好滿好滿,可靈魂卻跟著阿塵走了。
第七章
轉眼之間,方元離開井牢已經三個月。
時間開始變得準確流動,現在已經是永樂十七年一月,他在瀧港迎接並非第一次、卻是完全陌生的新年。
瀧港確是人間福地,龍族之人向來不排外,一旦知道他沒有危害之心,便開始熱情友好了起來,有時即便他冷著一張臉,也打不退那份友誼。
知道他使鞭使得出色,還被武學堂強拉去傳授技巧,看著各式各樣的少男少女,再不經世事也知道,他們都是來自天南地北。
如此復雜的族群,有南洋之人,亦有東南西北各地的漢民,還有些金發、紅發不知什麼人種。
縱有仇恨也不奇怪,卻並未出現,人人融合無隙,好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樣,讓他無法不折服、不羨慕。
連他這個惡名滿天下之人,都被那寬容大度的人們給包圍、給無私接受了。
一切好像沒變,卻又那麼不同。
他和龍海兒還是水火不容,她卻交付他一個船隊,出自奇人之手、性能優異的船只們泊在港里,等待他揚帆起錨出航。
她還大方地告訴他,瀧港天險的地形地貌,還有航圖航法,如此機密之事,她淘淘不絕地告訴他,讓他很想打她一拳,想讓她清醒一點,不要把如此大事隨便告訴他人。
當方元帶著隱隱憤怒如此說時,龍海兒怔在當場,旋即給了個安心的笑容,而後把龍家進出的令牌還有首舵的令牌交給他。
他搞不懂龍海兒,正如龍海兒亦搞不懂他。
不過暫且無妨,他們和平共存,對龍家還有舊部屬都是好事一樁。
看著以前的手下在瀧港安身立命,而方無音早些時候也跟著海翔號出港了,他便覺得按兵不動、以靜制動,讓他們再多過些幸福的日子,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而怪醫霜曉天還是陰陽怪氣,正如其名冰冷,雖然方元覺得有很多片段不停出現在腦海,可沒憶起什麼,只覺得熟悉。
被人稱「神仙大夫」的俊美男人倒也不排斥他,他們同住一屋,卻互不侵擾,亦可謂是無拘無束。
只是有了船隊、有了人,他卻不知道要為了什麼使命出航。
很奇妙的感覺,真的非常奇妙,早認定了漂泊是種宿命,方元現在卻得要有出發的理由。
有這樣的念頭是兩個月前,拖著拖著,便過了年,好似人生的一段長時間休養生息。
三個月里,雖然沒有大事,可也還是異常忙碌,忙船隊、忙部屬,常常一忙便是從早到晚,一天就過了。
而讓他異常欣喜的事還有一件,便是阿塵的日日陪伴。
原以為離了井牢,他和阿塵不能天天見面,可阿塵還是每日前來,央他教她文章。
每當她一出現,霜曉天便會漠然離開,讓兩人一頭霧水,不過也正好留給他們一個安靜的空間。
有時讀書練字,有時忙碌不堪,阿塵總不離開他,極眷戀地看著他、看都看不夠般地看著他。
那樣的眸光,讓他憶起他的娘、他的牡丹園。
阿塵曾經提過,她沒有離開過瀧港,沒有听過戲,沒有看過真牡丹,沒有嘗過剛采下的成熟隻果。這個繁華世界千變萬化,若她想體驗,便是他啟航的動機。
帶著她無邊遨游、七海飛馳,讓她露出幸福而又孩子氣的天真笑臉,每一天都期待地入睡、興奮不已地醒來,異國事物、風土民情,讓她可以親自嘗嘗各種不一樣的新鮮滋味。
她的快樂,由他來給,因為她便是他的幸福泉源。她一笑,他的世界便無憂了,他初次感覺這種溫暖不止不休的感覺。
而這種感覺生根萌芽、成長到含苞待放,已是一月將盡,即將春暖花開的時節,方元決定帶著阿塵出航。
方元穿過瀧港的田園景觀,沿路上不停和人招呼,待要經過竹林,便發現在無意識之間已是抱了滿手的鮮果。
路上恰巧遇到不少寄放在岳家的孩子,一看見他便笑嘻嘻地將水果搶走,先幫他送進私塾去了。
雖說是瀧港孩子們識字讀書的地方,還是一貫的簡單風格,吊腳屋樓最大的裝點,是孩子們吟唱詩詞的悅耳童音。
說起來也奇怪,方元離開井牢好一段日子了,還是第一回來到阿塵的家。
到了這里,他突然心里疑惑了起來。阿塵不識字,也沒讀過書,可她卻是塾里夫子的獨生女兒?
看著牌樓上蒼勁有力地書著「國泰民安」四字,便可感覺那下筆之人國學涵養極為豐富,而塾里男女孩童並肩坐著溫書,怎麼唯獨阿塵是個文盲?
突地,失神中的方元肩膀上被輕輕拍了一下,他警敏地回過頭,一張純真笑臉映入臉來。
「方大爺,怎麼,來找塵姑娘嗎?」花好好親切地問道。
見是熟面孔,方元放下戒心,臉孔剛毅的線條柔和下來。
「岳大嫂子,妳可知阿塵人在何方?」方元盡量放輕聲音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