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她瞪視他,一字一字狠狠擠出,「將死之人有什麼資格玩笑!」說著她從袖管中抽出一把短劍,「今日,我不只要你的命,我要你弟弟也為我葉家償命!」
他看著她,收起唇畔笑容,眼中蒙上深郁光澤,他邁步走向她,邊走邊道︰「何必牽扯上他,該死的是我。十二年前若我就此死去……」直走到她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站定,清晰緩慢地接道︰「葉依,我領。這死,我領。」
是他忽略了她的痛苦,她的失意。是他十二年前的狂傲、無知給葉家帶來滅頂之災。而他不該在這許多年來,將愧疚鎖緊、深藏,不該忽略掉自己應擔的罪責。所以,這死——他領!
葉依摘下束笠、解下面紗,露出清傲月兌俗的美麗容顏。
「應渝宸,你為何不離開?為何要跟著我進來?」如若他搖頭否認他的真實身份、或是在客棧里根本不出來見她,抑或不跟隨在她身後來這酒肆,她或許可以長舒口氣,心甘地自欺自己認錯了人。
他幽深的眼底凝聚著她的影像,道︰「你我都清楚,只有殺了我,才可了了你的心結。我們都別無選擇。」他的話語誠摯、堅定,沒有絲毫畏懼,直撞擊進她心底,「十二年前,在我們那次相遇時,我慶幸你逃過劫難。那時我就對你說過,我愧對葉師傅,為葉家抵命,我願意。」
她提握短劍的手緩緩抬起,將劍尖抵上他心口,「的確,我別無選擇!我早告訴過你,那間屋子誰都不可以進去!」葉依雙目紅潤,隱隱含淚,口中卻是陰狠無情的話語,「我只恨十二年前我手中斷木為何沒有刺死你!是你將葉家帶入萬劫不復,你該死!」話音未落,她將抵在他胸膛的短劍向前推送,頃刻間,鮮血滲染了他的雪白衣衫。
葉依雙目含淚,面無表情地望著裳于晨胸前擴大成片的血紅,望著他唇畔緩緩滲出的血絲,望著他幽深雙眸逐漸閉合,望著他頎長朗健的身軀終于向後仰倒。
「丫頭,住手!」酒肆大門突然被撞開,淵瑞圓滾的身形閃了進來。
「混球!你給我堅持住!」淵瑞一眼看見仰倒在地的徒兒,急急奔到他身邊,一坐在地上,伸出兩指迅捷地點住幾處止血穴道,「臭小子,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了你的,到底要勞煩我救你幾次你才甘心?」他邊發牢騷邊取出一丸丹藥塞進徒兒口中。昨日他收到藥王那老東西的飛鴿傳書,知道他又得了個西域毒蛤來勾引他的銀子。他本想不屑一顧,可終于沒定力、沒骨氣地決定過去看看。途中,他恰巧看到徒弟從客棧出來跟隨一紫衣女子進了這家酒館。他本想,若能抓到徒弟的風流把柄,以後向臭小子伸手要什麼豈不是方便得多,于是,幸災樂禍的他躡手躡腳地跟在二人身後來至這間酒肆。貼著門板听了半天,卻越听越不對勁,預感似要出事,果然真就出事了!
淵瑞檢視著徒弟,他臉色煞白,嘴唇青紫,雙目緊閉、氣息奄奄。他撕開他的衣袍察看傷口,只見傷口劍身周圍呈黑紫色。好陰狠的丫頭,竟在劍上喂了毒,擺明定要拿走臭小子的小命!
葉依冷漠地戴上束笠、面紗,舉步向外走去。
「慢著,丫頭!」淵瑞不動聲色地將手探向懷中取出金針反扣在掌心,沉聲道︰「把解藥留下再走!」
「他該死!」紫色面紗將她蒼白面容映襯得更加漠然、淡冷,她不為所動,仍一步步地走向門扇。
淵瑞目露陰郁,他不再多說一個字。握有金針的手指凝結成扣、手腕精巧地抖動了下,兩道金色勁芒從他手中劃破空氣飛射出去。
當年,他在路邊野地里撿回了徒弟的小命。這麼多年了,徒弟從未提起過自己的身份來歷,他也沒問過。旁人的是非恩怨他從不過問,也懶得判別。他是郎中,只管救人。即便是晨兒負了這丫頭的痴心、殺了這丫頭的全家、挖了這丫頭的祖墳,即便此刻躺在此地的不是晨兒,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十足惡棍、魔煞,只要他願意,也照救不誤!
就在葉依將要邁出這間酒館時,身後突然飛來兩束厲風。接著,一陣難耐刺痛從背脊襲遍全身,堅硬、冰冷的金針從背後沒入了她的體內。她扶著門扇癱跪,已然動彈不得。
「拿解藥來!不然我定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成!」淵瑞眯起雙目盯著她,眼神詭秘陰鷙。
迷蒙中,裳于晨听到金針劃破空氣刺入的悶音。
「師父……」他強撐開雙目。
「臭小子,堅持住!我的金針已阻住這丫頭的背部經脈,不交出解藥,她也不會有好下場。放心,晨兒,不將你再救活一次,我便不是他娘的‘萬草郎中’!」淵瑞說著欲起身走向葉依,卻被徒兒抓住腳踝。
裳于晨用盡尚存的所有氣力阻住師父的腳步,然後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微弱地、清晰地且不容置疑地說道︰「不要傷害她……師父……徒兒請您……不要傷害她……」他低喃著,直至眸中光亮逐漸散去……
第三章
昏沉中,只見前方一點亮光,他順著亮光向前邁步而去,周圍是一片模糊的影像。恍然之中,一切影像越變越清晰,終于凝結成真實的晴空、白雲。細膩的微風輕柔地拂過他面頰,他感覺身子輕盈、空靈,似乎抬起雙腿就可飄搖在空中。他四下看去,只見正身處一處庭園,不遠處有個少年昂首而立。
他記得,這里是葉府,而傲立于園中的錦袍少年正是十二年前的他!
那時的他,似乎受盡上天眷顧。他是尚隆帝之長子,乃正宮宜皇後所生,加之自小便給人頑皮卻不劣性,雍傲卻不驕狂,聰敏卻不賣弄的印象,小小年紀已備受朝野上下器重,甚至父皇也早有心立他為東宮,只是在靜待時機。
一日,父皇將教授他功課的葉黔師傅招至駕前議事。難得一日偷閑的他偷溜出宮,突然出現在葉師傅府邸。他曾听聞葉師傅藏書萬卷,所藏書冊佔滿了三幢樓廈,他倒要看看那到底是何等壯觀的景象。來至葉府,他確實被那三棟樓廈的藏書震撼得心服口服,他更加崇敬葉師傅的清朗博學。
就在將要回宮之時,他突然注意到坐落在葉府角落一處不起眼的房屋。他走上前,見房門上牢牢地盤踞著一把銅鎖。他好奇地詢問府里的下人屋子里面有些什麼,回答他的卻是個清脆的童音︰「這是爹的書房,誰都不可以進去。」只見一位身著紫裙的美麗女童站在不遠處抿著紅唇注視著他。
「你爹?是誰?」他看看她,巍然開口。
「葉黔。」女童微揚起頭,清傲地回答。
「我可以進去。」他篤定地接道,「你爹定會允我。」
「爹說過,誰都不行!」女童很堅定地重復。
「你可知道我是誰?」他到底只是個十三歲的大孩子,尊貴的身份讓他有些時候不能自已地目空一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田政、翁典!」他揮手招來左右貼身侍衛,「給我把鎖撞開!」
隨著不斷的劈砍砸撞,固若金湯的銅鎖開始松動。
「不許進!誰都不許進!」女童的話語間帶著顫抖的哭音,她沖上前拼命推拉兩個正在踢門砍鎖的少年侍衛。卻被二人輕易地甩了開去,女童踉蹌著重重地撞在了他身上。他輕蹙雙眉,伸手拉開女童,交予一旁不知所措的葉府下人,「你們帶她走!看好她!」他面露不耐地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