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地,他也不後悔自己的作為。
會客室內再度陷入沉默,那些溫言好語似乎從來不曾出現在他們之間,或者唐家就是這樣的。唐湘茉其實有很多問題想問,她想知道父親是否恨她?恨得巴不得她死?他送她的槍,她一直好好保管著,那又代表了什麼意義?
良久,唐濟光率先開口。「我說過你名字的由來沒有?」
她一怔,搖搖頭。
唐家在她這一輩,按祖譜中間字不論男女皆是由「湘」字為名,難道還有別的什麼?
她一臉迷惑,只見唐濟光掀了掀唇,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語出《莊子?太宗師》。唐湘茉不懂父親怎麼會突然跟她提這個,正要問明白,唐濟光便接著說︰「好好想想這句話的意義,台灣不適合你,早點回邁阿密去吧,往後沒事就別來了。」
他語調疏冷,態度淡漠,說罷便要轉身離去。唐湘茉思忖這句話的意思,忽然竟有些明白了。「爸……」
原來是這樣?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與其在危難之時相互以口沫潤澤對方,延續生命,還不如平靜安穩地在江水里各自悠游,想不起對方。
上一輩的恩怨,唐濟光注定得背負,他的父親唐沅閎在爭奪唐家繼承人之位的時候輸了,輸得徹底,最終被迫挺而走險,死在牢獄。他從小被灌輸必須為自己的父親爭一口氣,但唐湘茉不需要,也不適合那些。
他並不打算做個好爸爸,卻也沒想將她牽扯進來。與其讓女兒在艱險里倚靠自己,成為他的弱點箭靶,還不如放她到安全的地方過自己的日子。而她也沒教人失望,她憑借一己之力,確實有了屬于她的一片江湖,若能忘了唐家的一切,那便再好不過……
唐濟光進去了。
唐湘茉始終站在那兒,瞅著父親的背影,眼眶潮潤,卻沒落淚。
她知曉父親並不希望她留戀這份淡薄的親情,而這是她現今唯一能盡的孝道。她的疑問也得到了答案,父親早就失去了掌控黑道的能力,可在那之前,她已有了另一個去處而不受脅迫。
她曾經為自己被放逐而憂傷、失望、絕望,未料那卻是父親贈予的最大的禮物……
如同那把槍,他給她的,是保護自己的力量。
唐湘茉走出了看守所。
天色仍黑,霍于飛站在停車處,卻似有道光匯聚在他身上。她面容陰郁,表情復雜,走上前去,最終抑止不住地落淚,哽咽道︰「我不喜歡……」
「呃?」霍于飛全無準備,手忙腳亂,瞅望她哭泣的臉,心疼得緊。他將她抱擁入懷,還好這一刻除了安慰她,他也無法有其他念頭。這擁抱很平實,烘暖了她,她哭得像個小女孩,停不下來,眼淚鼻涕全往他身上抹。
霍于飛一手撐傘,一手拍撫她的背,軟言哄著︰「好乖、好乖,你看,痛痛飛走了∼∼」
「飛你個頭啦……」她哭著,卻萬分感激這一刻有他存在,讓她得以宣泄。
她把剛才在看守所內的對話跟霍于飛講,一邊講一邊抱怨。「他從來沒問我想不想,太過分了……」
他嘆了口氣,也沒想過唐濟光居然會以這種方式教育她。「唐家是虎袕嗎?」怎麼對下一代都是推落山崖再叫他們自行爬上來?
「我以後絕對不這樣對自己的孩子……」唐家的悲劇已經夠多了,先是她爺爺那一輩,再來是她父親及堂姑,然後是她與唐左琳,那些恩恩怨怨不該再傳承,預料之外的是,父親竟與她有相同想法。
只是,他用了一個讓她很痛、很痛的方法,她不知道該不該感激……
「我寧可相濡以沫……」
「所以你叫湘茉,而不是叫相忘,不是嗎?」
霍于飛安慰人的方法一向沒什麼技巧,唐湘茉一下子被噎到。「我確實是有個親戚叫湘望……」
「喔,那他比你慘點。」霍于飛聳了聳肩,她破涕為笑。
見她不哭了,他松了口氣,擔憂再抱著她就要出事,只得依依不舍地放開。這回唐湘茉也怕了,這男人失控起來要人命,那次整得她足足三天下不了床,實在心有余悸。
唐湘茉,深呼吸,那些記掛在心上十多年的事,終于有了答案,她心情復雜,有喜有悲,但最後化作一抹悠然的微笑,綻放在臉上,無論如何,她已不再一無所有。
她看著霍于飛,感覺內心所有的憂愁都被一種純粹而美好的東西填滿了,也許她應該要感謝,畢竟父親沒有把她強留在那種可怕的環境里。她是自由的,擁有選擇的權力,而她——選擇了這個男人。
「走吧,回去了。」她說,扯了扯霍于飛的手。
他牽握她,耳根子微微燒紅,他這副模樣真是百看厭,坦白講之前那一次,累歸累,但……感覺並非不好。
想著,竟連她都有些赧顏了。熱度在兩人交握的手間傳遞,直達心口。雨停了,一陣微風伴隨植物濕潤的氣息拂來,不知怎地帶著些曖昧甜暖,圍住了兩人,這氣氛既教人怦然心動,又有點不好意思。
霍于飛睇望難得展露羞怯的她,心癢癢的,終究還是沒克制住,親吻上去。
唐湘茉一時有些詫異,卻也柔順地接納了這個吻。
唇瓣輾轉相貼的安撫她原先酸澀發脹的眼眶,像是被人溫柔地揩去了淚,于是在這樣繾綣的吻里,所有的悲痛不再,往事遠去了,剩下的僅是眼前這一份甜蜜情感,醇厚又濃烈。
霍于飛至今依然對這種親密接觸很沒轍,唐湘茉笑著,柔了柔他發燙的耳,在他癥狀尚未嚴重前怞開了身,說︰「等我這陣子忙完了,閑的時候,我們再來試驗一次吧,如何?」
他驚喜,見她揚唇,不怕死的又往火爐里扔進一塊燒紅的炭。「而且這次,我們可以玩點不同的,像是手銬之類……」
她這話無疑是個引信,霍于飛炸了,想著那些瀅靡而惹人心動的畫面,疹子克制不住地發了出來。他咬牙切齒。「唐湘茉!你就不信我在這里直接暴走?!」
她哈哈大笑,如一條滑溜的魚兒自他懷里掙開,閃避遠處。霍于飛哭笑不得,自己真是栽了,惹上了她,這一輩子似乎再無逃出生天的可能,但即便如此,他仍心甘情願臣服于她……
這個就是在愛里的感覺吧?嗯,還挺不賴,他喜歡。
于是他們鬧完了,並肩離開。
相互依持的剪影在隱約顯露的陽光下交迭,構成一幅溫馨而甜美的圖畫。唐湘茉轉頭看了一眼關束著父親的地方,想著,她再不需要任何東西了,因為她已經得到這個世上最大的一份寶藏,而那份珍寶的名字就叫做幸福。
年關將近的時候,棠人百貨終于完成進櫃事宜,順利開幕。
開業第一天,他們請來各方藝人作嘉賓,先前廣告更是鋪天蓋地地打,再加上一定要有的滿千送百及各種折扣商品、贈品活動,吸引無數消費者。
這是「唐朝」正式跨足百貨零售業的第一步,必須先穩住謗基,才能確保蜜月期過後的業績數字。
唐湘茉身為過來人自是經驗豐富,她將百貨未來一年必須注意的方向及企劃做了一份詳盡報告,交接給負責接手的人。唐朝集團大家長唐沅慶自是希望她能留下,但唐湘茉婉拒了。
「我的根基畢竟在邁阿密,那兒還有許多計劃必須實行,台灣我就插不上手了……不過,有空還是會常回來看看的。」
唐沅慶這幾年身體不好,作風不再如年輕時那般狠絕強勢,基于對佷子唐濟光的補償心理,他抱著讓唐湘茉作為接班人的念頭,可惜當事人不願,看來唐家的繼承權問題又會在媒體之間熱絡一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