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被父母硬生生帶回台北、如果不是轉考到那間高中、如果自己不曾受到那些異樣的目光……
也許,他們今天就不會認識、不會在一起,更不會結婚。
徐洺芃下意識看望自己的掌心,那兒仿佛還殘留著他剛才緊握自己的溫度,她吁了口氣,心頭有些東西逐漸散了。也許……她歷經那些過程,都是有原因的。
「媽,你有後悔過生下我嗎?」是不是因為其實並不想要她,才會把她扔在別的地方?
林好雲愣住,看著這個素來乖巧的女兒。當年生下她的時候,他們的生活有太多困難,她不得不把她寄養到鄉下,夫妻倆全力沖刺事業,一直到徐洺芃十五歲了,才一切好轉,終于能把女兒接回來。
她曉得女兒離開鄉下有許多不習慣及不開心,可徐洺芃都默默不提,她這個做母親的也不願意思考太多,怕對自己一開始的決定後悔了,卻想不到,這居然變成了女兒心里的一個傷口,記掛至今……
「我最慶幸的,就是還好生了你。」林好雲嘆口氣,拍拍女兒的頭。如果不是生了她、惦記著她,也許他們夫妻倆不會撐到現在,盡避一度礙于歉疚,他們不敢回鄉正視女兒寂寞的臉,但她的存在,就是他們努力生存至今的動力。
徐洺芃熱了眼,過去她一直沒有勇氣問,害怕得到否定答案,現在……
她嗯一聲,微微哽咽著,再說不出話。
不知何時身旁的人換了一個,顧恆止拿著盤子,把烤好的肉遞給她。他攬過她被夜風吹涼的肩膀,抬頭看著月亮,說︰「芃芃,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她一震。
徐洺芃努力讓自己維持住表情,但本就熱了的眼眶終究還是失守,她問他︰「‘一直’是多久?」
「你覺得要多久就多久。」他加重了力道,隨即一笑,捏了捏她的臉蛋。「不相信我嗎?」
「我……」
她抬頭看他,潮潤的眼映著他疼寵著自己的表情,怎可能不信?或者……有什麼理由不相信呢?
就算是抱著曾經被遺棄、被背叛的痛,都十七年了,這個男人在自己身邊的時間,也足以凌駕那一切了。
她回抱住他,看著前頭年逾半百的兩隊老夫妻,他們是不是也像他們這樣,歷經過各種不同記憶?徐洺芃想像著,也許十年、二十年後,他們生出皺紋、長出華發,卻仍一臉欣悅地在這月色籠罩下,團員烤肉,嗅聞院子里栽種著的桂花香,而他們的兒女會在一旁,帶來無邪歡笑……
「其實……」徐洺芃笑了。「兒子女兒,都好。」
靶受著身旁那人始終不離的溫度,徐洺芃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慶幸自己的誕生,然後,如果可以,她也想要讓自己的孩子明白這樣的幸福,簡單,但很富足。
因為有愛。
兩人結婚一年終于要「做人」了,在這同時,顧恆止的公司也到了年終考核時機,所有獎金、升遷全系在一拼之間,以往他不太在意這個,但現今考慮到要生小孩,資本當然是越雄厚越好。
他因此陷入忙碌,為了拿到目標獎金,客戶是一間接一間地跑,有時候甚至喝到半夜三更才回來。徐洺芃明白他在婚後其實減少了大半的交際應酬,畢竟不會有女人喜歡自己的丈夫醉醺醺地回來,她不在意這一點,只是擔心他最近老是這樣,身體撐不撐得住?
第6章(2)
一天早上,顧恆止醒來,一陣強烈的頭痛及耳鳴揪住他,徐洺芃以為他是宿醉,給他倒了一大杯水要他喝下去,顧恆止捂著頭不為所動,她推了推他。「恆止?」
彼恆止拿開手,待疼痛緩和,竭力抬眼,忽地意識到不對勁。「芃芃?」
「怎麼了?」
彼恆止瞪大了眼。「我——」他倏然停頓。
只因他明明開了口,卻听不見自己的聲音。
「把水喝了,我再給你倒一杯。」治宿醉沒什麼特殊偏方,就是喝水,增加新陳代謝,喝濃茶反倒會刺激心髒血管。她撫了撫他的頭,抹去他額上汗水,臉容擔憂。「還是很不舒服?」
他嘴唇動了動,發出一個音節,顧恆止睜眼盯著她翕動的嘴唇,徐洺芃臉貼得很近,一字一句皆化成熱氣拂在他臉畔,他確定她在說話,可他一個字都听不到,包含自己吐出的聲音。
彼恆止震驚了,這時耳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寧靜,是連風扇轉動、空調運轉,甚至與眼前人的呼吸也都感受不到的沉寂。
他掀被而起,一臉錯愕地走至音響前,顫抖的指打開開關,接著按下Play鍵,一陣樂聲傳出,他一下子把音量調到最大,大得徐洺芃在後頭承受不住,掩耳大喊。「你在干麼?」
「我……」他一直猛按Play鍵,按一次打開,按第二次關閉,按第三次……他發顫的手掌抵著那被黑色紗布罩著、發出震動的喇叭,那一陣一陣的鳴動真實存在,代表它正發出聲音,但……
「我听不到……」
「嘎?」徐洺芃終于受不了,她上前把音響關掉,卻注意到顧恆止迷惑額表情,有些愣住。「什麼?」
彼恆止一把緊捏住她的手,仿佛藉此可以得到一些力量。他不想讓自己顯得這麼無措,但他已經不知道該擺些什麼樣的表情才好。徐洺芃的嘴唇在他眼前一陣開合,顯見正在說些什麼,問題是他一個字都看不懂,也听不見。
此刻,圍繞著他的,是一片死寂。
「芃芃,我、我听不見了……」
一早,徐洺芃替兩人請了假,前往大醫院掛號。
在等待他梳洗的時間,她先上網查了查。她猜測恆止的情況應該就是所謂的突發性耳聾,因為長期的工作及精神壓力導致身體的病變,這得掛耳鼻喉科。
彼恆止走出浴室,表情明顯比剛才鎮定了許多,在計程車內,他的表情還是沒有好轉,徐洺芃在出門前抓起的筆記本上寫道︰「感覺如何?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嗎?」
「沒,就是……什麼都听不到,好像自己的一部分被關在某個地方。」一開始的震驚過去以後,顧恆止接受事實。他笑容陰暗,這種萬籟俱寂的感覺他只在書上閱讀過,如今被迫體會,坦白講一點都不好受。
徐洺芃握住他的手。忽然發生這種事,她的不安並不比他少,但她明白顧恆止已自顧不暇,她不能還讓病人來操心自己。也許這只是一個短暫的情況,網路上也有寫,主要關鍵在早期治療,這並不是會奪人性命的絕癥,她得冷靜……
「芃芃,不用勉強自己。」顧恆止苦笑,拍了拍她,反倒安慰起妻子來。「也許是最近工作負擔太重,好好休息就沒事了。」
「嗯。」她應了聲,這才後知後覺顧恆止听不到,改寫在紙上。「如果哪里不舒服要記得告訴我,不要忍著。」
「放心,我全身上下最健康的,大概就是這張嘴了。」
她嗔他一眼,連到這種時候都還能耍嘴皮子,但不可否認本來堵在心頭的郁悶感因這句話而消散許多。
今天是平日,一早來掛診的人卻不如預想中的少,好不容易護士叫號,替他們看診的是一名年邁的醫生,他先是詢問顧恆止的情況,然後給他做了一點听力相關的檢查。
「不,我什麼都听不到。」但不管做什麼,顧恆止的答案都是這一句。
年老的醫生推推眼鏡,在病歷上書寫了什麼,然後問︰「有家族病史嗎?最近有沒有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