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月初春的天氣,杜鵑開得格外嬌艷迷人,一團團、一簇簇,繁茂旺盛,不經意地就把人帶到初降瑞雪的意境當中,那些開得如痴如醉的杜鵑花,真是像極了積在綠葉上的雪花。
我帶著朝聖的心情向小寺走去,行在這茫茫花海之中,感覺自己一身的塵垢都被滌淨。
這里到底住著什麼樣的僧人?為何會煞費苦心地種植這許多美麗的白杜鵑?對他們來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寺門沒有關,毫無保留地向世人敞開著,我沿著高高的一排青石台階台階而上,杜鵑更多了,隨處可見。凡是有泥的地方,都被如雪的花朵覆蓋著,我一時竟有些旁徨,仿佛誤闖了花仙子的禁地,這般的人間仙境,豈容世俗凡人隨意亂闖?但是,眼前的一切,為何偏偏又帶給我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仿佛在哪一次的輪回里曾經走過的一樣,我驚怔了。
我心神恍惚地步上石階,前方隱隱有語聲傳來,透過蔥蔥郁郁的樹林,一座灰色的廟堂若隱若現,轉出樹林,眼前豁然開朗。佛堂前面有片不大的水泥空地,圍坐著一群人。
我站在原地。看那些人的打扮,多數是些附近的村民,也有三兩個像是游人。他們圍著一個青衣老僧,不知道在討論什麼,時有笑聲傳出。
笑聲過後,一個游人問老僧︰「那怎樣才能認識自己的佛性呢?」
老僧微微一笑,道︰「你心里那麼忙,怎麼能成為悠閑的人,享受安寧自在的佛性呢?」
我眉一挑,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我站在圈外,仔細打量那個看起來很得眾人愛戴的老僧。他年紀應該很大了,臉上的皺紋溝壑縱橫,那些皺紋改變了他臉骨原有的形態,帶給人僧侶一慣慈眉善目的表情。我凝視著他,怔怔出神,真奇怪,我又一次有了那種很熟悉的感覺。
「禪宗認為,在佛法的最高領地上,最忌諱用認識去把握。」老僧看著那個游人,不急不徐地道︰「把認識活動放下來,反而處在這個最高領地之上了。禪師們不是常說,‘無時恰恰用,用時恰恰無’嗎?」
「那就是說……」這個游人接著問道︰「在修行中,應使自己的心達到極為安寧的狀態,什麼雜念也不起,是這樣嗎?」
老僧淡淡地看他一眼,微笑著反問道︰「這樣的境界,不也是一種病態嗎?」
游人不服氣地道︰「可是,如果把這個境界的心態轉過來,不就成了師傅所說的忙了嗎?」
「安靜是每個人所追求的,但是為安寧而安寧,放棄了許多責任的安寧是不可取的。」老僧又用他不急不徐的聲調向他解釋,「靜只是一個方面,動也只是一個方面,要達到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動中有靜,靜中有動,才能知道什麼是禪。如同你駕著輕舟,順著江水下揚州那樣輕松愉快,才可以欣賞沿岸的無限風光一樣。」
眾人似有所悟,那游人笑道︰「我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提出來,您可以一個一個地予以解答,如果踫上了成千上萬的人同時向你提問題,不知師傅如何作答?」
老僧微笑道︰「我只好像孵蛋的老母雞了。」
哄堂大笑,眾人樂不可支。
我也笑了。
我想我明白那老僧的意思,母雞孵蛋,對一個蛋,母雞也孵,對三個、五個、十個、二十個蛋,母雞還是同樣盡心盡力地去孵。這便是母雞的精神吧!
只是反過來想,不知那個提問題的游人,有沒有把自己的問題當作蛋,而把自己當成母雞來孵這個蛋呢?
我不禁微笑起來,老僧講完,抬頭不經意地看向我,波瀾不興的眼里突然閃過一絲諾色。
我對他微笑頷首。
他也浮起一抹笑意,然後對坐在地上的眾人道︰「今天我們就講到這里,大家回去吧!」
人群慢慢散開,老僧從蒲團上站起,緩步向我行來,「施主上香?」
「來到廟門,總要拜一拜佛的。」我微笑,「我听說貴寺可以借宿?」
「阿彌陀佛!」老僧低下頭,「施主遠來是客,如不覺草寺簡陋,盡可在此住下。」
「多謝師傅。」我微微欠身,「敢問師傅法號?」
「老納忘懷。」老僧微笑。
忘懷?好奇特的法號,未知他到底想忘懷什麼凡塵舊事?
「清風!」他喚來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眉清目秀的小沙彌,「把這位施主帶到廂房。」
我再次感激地欠身,跟在這個名叫清風的小沙彌後面,一路清靜無人,我好奇地道︰「小師傅,你們寺里好像沒有幾個人?」
「寺里就只有我,師傅和明月師弟三個人住。」清風抬頭看我一眼。
「明月?」我怔了怔,「好奇怪,你們的法號更像是道觀的道士,不像僧侶。僧侶不是應該按字輩起法號嗎?」
「我們的師傅跟其他寺里的師傅不一樣。」小沙彌淡淡地道,似乎我的提問在他眼里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我忍不住微笑了,這個小寺,真是有太多地方讓我好奇了。
???
我住的廂房清幽干淨。
進了屋,我開始收拾行李,把背包里的東西一樣樣地拿出來整理,我有個預感,我會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至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預感,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有敲門聲,我走過去打開門,只見一個六七歲的小沙彌站在我的門前,他穿件灰布僧衣,正彎腰捧起放在地上的一盆白杜鵑。
他抬起頭來,我才發現他竟然長得十分清秀,兩個臉蛋通紅,眼楮又黑又大,清澈而不諳世事,仿若神燈。
「施主,師傅叫我送這盆花到你的房間。」他不待我出聲,便走進來,把花盆放到我窗前的木桌上。
「你是誰?」我已經猜到他的身份了,只是忍不住想逗逗這個模樣討喜的孩子。
「我是明月呀!」他挺驕傲地說著,仿佛我到了這小寺沒听說過他,是大逆不道的。
我笑了。
我看向桌面那盆杜鵑花,潔白的花瓣兒像玉一樣光潔,它們嬌柔地伸展著腰技,仿片一個剛剛才從夢中醒來的慵懶女子。
「好漂亮啊!」我贊嘆道,「明月,代我謝謝你師傅。」
「嗯。」明月點點頭,眼神落在我床上零亂的行李上,「施主要在這里長住嗎?」
我歪著頭想了想,「也許吧!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太好啦,我可以帶你到山上玩,山上可好玩了。」明月興奮地道。
到底是個孩子。我笑了,「好啊!謝謝你。明月,你們寺里經常都會有人來听忘懷師傅講經嗎?」「對啊,村里的村民經常上來听禪的。」明月挺得意地道︰「城里有時也會有人來听,人們都很喜歡師傅。」
看得出來。我暗暗地道,伸手撫上那盆白杜鵑,「明月,為什麼你們寺里種了那麼多杜鵑花?是種來賣的嗎?」
明月愣了一下,急忙捂著我的嘴,道︰「施主,這話可別說給師傅听到,師傅才不準別人踫他的寶貝花兒一下呢!」
我怔了怔,「那是為何?」
「這個,我們也不是很清楚啦!反正,咱們師傅就是喜歡這種白色的杜鵑花,別的顏色的,他一概不種的。」明月道︰「平時師傅可寶貝他這花兒呢!我今天還覺得奇怪,怎麼師傅會叫我搬一盆杜鵑到你的房里來的。」
「為何?」我更奇怪了,「這盆杜鵑,不是代表師傅歡迎客人的心意嗎?」
「不是啊!師傅從來就沒有給來寺里住的施主們送過杜鵑的,而且我們每次還得費力氣向施主們先打招呼,請他們不要踫寺里的白杜鵑。」明月看了我一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