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大廳那張墨玉靠椅上坐下,似是凝神沉思。不知過了多久,西門墑抬起頭來,面上桀驁的神色已然盡數斂去。留下的,竟似追憶般的神情,朦朦朧朧,似是沉浸于往事中不可自拔。
半晌,他竟忽然浮現一抹笑意,不帶絲毫傲氣,不帶半點嘲諷的笑意。他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笑著,仿佛是想到什麼很愉快的事情。
「雲然雲然……」西門墑合上眼楮,嘆息似的喃喃道。
「當」的一聲,茶幾上的杯盞被他不經意地一拂,摔落地面。
西門墑驀然一驚,睜眼站起,他望了望地上杯盞的碎片,泛起一抹陰冷的笑意。就在這片刻之間,他就似乎變了一個人,先前柔軟的神情,不過曇花一現,而今的西門墑,眉梢眼底,剩下的只有狂傲。
他抬首望天,冷冷一笑。
這天,是該變了!
☆☆☆
馬車徐徐而行。
樂萍兒卻沒有趕車。踫到駱家堡的兄弟後,她就很理所當然地把趕車的任務交給他們。至于她自己,則很輕松很愉快地鑽到馬車里,坐在君雲然身邊閑話家常。當然,基本上都是她一個人在說話,君雲然只是听,偶爾淡淡一笑。
「……你知道嗎?在我四歲的時候啊,有一次我掉進河里,爹爹可急死了哦。我當時都不會游水,摔進河里以後啊,我看見一條大魚,嘿嘿,我才四歲嘛,那條大魚幾乎比我還大,我緊緊掐著它的脖子不放,然後啊,它使勁地一躍,居然跳到岸上去了。」樂萍兒笑眯眯地道,「從那以後啊,我的水性就好得不得了。」
「還有啊,我十歲那年,山上來了一伙強盜。這也就算了,他們居然膽大包天地打劫我,還把人家關在山寨子里。你猜他們後來怎麼了?」她側臥在馬車里,神色很是得意,「我呀,很輕松地就溜了出來,在他們的井水里撒了彩虹粉。彩虹粉就是那種顏色很漂亮的粉末,對人體沒有危害的。他們看到井水居然變成這個顏色了,當然不敢喝,只能多跑好幾里地,老老實實地去打水。你說好不好笑?」
君雲然笑笑,模了模她的腦袋,並沒有說什麼。
樂萍兒閉上眼楮,像小貓似的在他身上蹭了蹭,道︰「不過啊,我記得最牢的事情啊,可不是這些。」
「是什麼?」君雲然靠在馬車上,語聲輕軟。
「是打敗你!我從八歲開始,就下定決心要打敗君雲然。因為打敗君雲然,爹爹就可以下山了。」樂萍兒嘻嘻一笑,小手環住他的腰,接道,「不過我現在不要了,人家現在只要待在你身邊。」
「你爹爹是誰?為什麼一定要打敗君雲然,你爹爹才可以下山?」君雲然微感疑惑,這個丫頭,似乎總在帶給他驚訝。
「我是樂萍兒,樂萍兒的爹爹自然是樂驚天嘛。難道你不知道嗎?」樂萍兒說得理所當然,仿佛天下人人都應該知道樂萍兒的父親是樂驚天一樣。
君雲然卻沒有理會這些。樂驚天?樂萍兒竟然是樂驚天的女兒。這就難怪了,也只有樂驚天才教地出這樣一個丫頭。
「萍兒,既然你是樂驚天的女兒,那只怕你該叫我一聲君叔叔。」君雲然笑笑,十年前他與樂驚天相識,平輩論交,沒有想到,現在他的女兒竟也那麼大了。
「什麼什麼?君叔叔?我才不要?」樂萍兒像被踩著尾巴似的跳起來,嘟著小嘴道,「君雲然,你怎麼可以佔人家便宜嘛。」
「我佔你便宜?」君雲然一怔,听听,這丫頭在說些什麼。
「當然!」樂萍兒昂了昂頭,理直氣壯道,「你才多大呀,居然要做我叔叔,不是佔我便宜是什麼?我才不管你和爹爹是什麼關系。反正啊,他歸他,我歸我。咱們各論各的——了不起,了不起人家尊稱你一聲大哥,叔叔,門都沒有啦。」開玩笑,要真成了叔叔,那她不是沒戲了,她才不要。人生第一個願望已經無法實現了,好歹她第二個願望無論如何也不能落空。
听她說得理直氣壯,君雲然不覺有些好笑,「好,好,隨你罷,你喜歡就好。」
「嗯,那還差不多。」樂萍兒滿意地點點頭,忽然感興趣地問道︰「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和爹爹是怎麼認識的?爹爹為什麼說,他和你打架輸了,所以都不能下山?」
「你爹爹都沒有告訴你嗎?」君雲然反問。
「沒有啦。不過你告訴我也一樣。哼,小氣爹爹,人家問他好幾回了,都不肯說。」樂萍兒嘟噥。
「當時,我才初出江湖,正巧看見你爹在威脅一個大夫,我那時年少氣盛,便插手相助那個醫生。偏偏你爹爹正在氣頭上,就說,要是敗在我手里,就找個地方隱居,再也不出江湖了。」這段年少輕狂,只怕是忘都忘不了。
「後來爹爹輸了是不是,活該,誰讓他四處找人打架。」樂萍兒插口道。
君雲然清淺一笑,「後來你爹爹氣得扔下金刀,居然就這樣坐在地上,半晌之後竟大哭起來。我大感奇怪,上前問他,他怒罵了我好一陣子,卻什麼都不說。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你娘中了奇毒,他遍尋天下名醫,可是他們卻束手無策。後來我隨你爹回去,解了你娘的毒,也就此與你爹結為至交——卻沒有想到,他氣頭上說的話,卻記得那麼牢。」
「哦,原來是這樣啊。」樂萍兒居然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搖頭道,「爹爹真丟臉。虧我還想幫他掙回面子呢,真是的。」
「你莫要說他丟臉,你爹爹……」君雲然忽然感到胸口一悶,緊接著仿佛一桶冰水當頭淋下,渾身一陣冰冷,「他……對你娘真的很好。」
「嗯,這個我知道啊,他對娘的確很好,好得不行!有什麼東西,好的都第一個給娘,第二個才給我,我都好妒忌哦。」樂萍兒垂著頭,喜滋滋地道,「我以後也一定要找個最最疼我的相公,他一定要對我很好很好。」
「小泵娘,都……不害羞。」君雲然吃力地笑道。他知道,是體內的積毒發作了,這毒本來並沒有那麼快發作,只是他今日太過勞累,這才提早毒發。只是,這里不是天涯谷,根本沒有解藥。他輕瞌著眼,只覺得身子一陣陣泛冷,心口處針扎一般的痛,禁不住一陣抽搐。
「咦,你怎麼了?」樂萍兒踫踫他的臉,「是不是很冷?」
錐心般的疼痛一陣陣襲來,君雲然輕輕喘息著,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樂萍兒望著他慘白的臉色,不禁渾身發冷,她很早就知道他有病,卻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發病的樣子。他一直都是那樣淡淡的,常常讓她忘記他是個病人,他受過那麼多傷。如今她忽然好害怕,她一下子意識到,不管他表現得如何淡然,如何堅強,他都是個病人,傷得很嚴重的病人,他是……他是一不小心就會碎的!
她心頭重重一抽,咬著下唇,緊緊地擁住他,小心地搓揉著他的身子,嘴里不住喃喃道︰「沒事沒事,雲然不會有事的!你……你還冷不冷?」
她將貂裘為他小心地罩好,然後又將自己的外衣月兌下來,細細地裹在外面,再緊緊地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心口。她的手伸進貂裘,將他冰涼的雙手包在掌心,輕道︰「你不會有事的,是不是,你答應萍兒,說你不會有事的。」
「萍……兒……」君雲然無力地靠在她身上,忽然一陣逆血上涌,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頭輕輕一側,已然沒有知覺。